蜀北藏剑山,那块万人碑旁,名叫断柏崖,断柏崖有条极小的瀑布,小小溪涧,飞流直下,又在崖底聚成一个巨大水潭。
当年蜀山那个道士,露州城头一战之后,废了双腿,不仅国破家亡,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又嫁去了大羽王朝,以两条拐杖当做双腿,从此地一跃而下。
若不是机缘巧合在崖底水潭遇见那柄枯荷剑,只怕在当年就已经身死道消,如今的蜀山,就会少了一个守了二十年荷池的枯槁道士。
万人碑旁边,立着一名提剑老妪,老妪旁边,又坐着一个花白胡子老头。
江初。
钟梁。
这两人,一文一武,二十年来,各自撑起藏剑山半壁江山。
而如今的藏剑山,也会成为将来的新蜀国朝廷。
老头一席话说完之后,老妪朝老头一瞪眼。
老头便只得马上闭口不言,只是眼神中,写满了文不跟武斗的一脸委屈。
江初掌管军事,钟梁掌管政事,按照江初的意思,就是老子的事,你个破书生别多嘴,你的政事,我也不会过问半分。
对于江初这种不近人情,钟梁颇有些无奈,当年露州那场守城战,她是如此,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还是如此。
只是对于江初这样的臭脾气,钟梁又无可奈何,借他钟梁二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江初多嘴一句。
江初虽是一介女流,却是在四十年前,剑术初有小成,独自下山之时,就敢一人一剑,挑了好几个蜀南竹海那边的官府都头疼不已的土匪窝,然后让几百个土匪相互押着去官府自首的狠人。
几百个穷凶极恶的土匪,愣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或者说,敢放个屁的,都已经死了。
老子钟梁一介书生,怎么有可能会打得过?
于是那些既关乎军事,又关乎政事的事务,就只得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吵了,然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都吵不出一个结果,然后草草了事。
只是今天的江初,瞪眼之后,又破天荒多说了几句。
虽然语气依旧是那般强硬,但已经在跟老头商量了。
不过钟梁却是答非所问,没有与江初商量具体事务,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听说咱们那位公主殿下的独子,放着咱们藏剑山不来,而是绕远路去了蜀山那边?”
江初头也不回,冷声道:“他是君你是臣,你们儒家的书呆子,不是最讲究君臣之礼的吗,说什么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放屁不成?”
钟梁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正是因为讲究君臣之礼,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才不得不妄自揣测咱们那位将来的皇帝陛下,如此避近就远,是个什么意思。”
江初冷笑道:“自古都是臣子拜见君主,难道你让他从大羽王朝京城逃回来之时,浑身狼狈,上这藏剑山让满朝文武笑话不成?”
钟梁拂了拂花白胡须,好似恍然大悟,然后说道:“那咱们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尽快去蜀山拜见吧,免得君臣之间,生了间隙,让皇帝陛下猜忌咱藏剑山有僭越之心,那可万万不行!”
江初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老子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门清儿,少在这套我话,我上这藏剑山,也有个十几年了,像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吗?你想去蜀山,难道我还会拦着你不成?钟蜀在你眼里,是皇帝陛下,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晚辈,若是看着不如他娘亲那般顺眼,回我落花坞便是,顺便还能照看下江澄那自家晚辈。”
……
藏剑山山脚,三百余装备精良的队伍,押着五百余土匪,缓缓进山。
当头那白马银枪的将军之后,是一杆项字旗。
那白马银枪的将军,用绳子绑着一名黑衣人,拖在马后。
马走得不快,这黑衣人却是跟不上脚步,颇有些摇摇晃晃,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也没有一身匪气,反倒是像个读书人。
这几年,蜀中百姓确实过得苦不堪言,但他这等人物,蜀北藏剑山,蜀西蜀山,蜀南竹海,蜀东花塘,哪一路容不得他,哪怕去那露州,也能混口饭吃。
只是不知为何,上了山落草为寇,还在那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之中,混得了个不低的位置,尤其是兵法方面,更是堪称天才,让藏剑山这位年轻气盛的项将军,都不得不感慨一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稍稍收敛一身傲气。
这场剿匪之战,其实藏剑山意在练兵,顺便收编了这群土匪,免得将来战端起时,被人策反袭扰后方。
如此一来,即便造不成什么大问题,也够蜀军恶心半天的。
项将军没想到,这群土匪中还有如此精通兵法的人物,能够号令那些土匪,依靠地形甚至天气优势,数次将他困在阵中,让藏剑山吃了不小亏。
估计那黑衣人也没想到,藏剑山这支队伍能够如此勇猛,明明数次被困在阵中,还能次次冲破防线,硬生生的一力破万法。
若不是那些土匪的战斗力实在拉胯,藏剑山这边出动的又是军中的最精锐的部队,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二人,各自输了,也各自赢了。
一个赢在兵法输在兵势,另一个则恰好相反,赢在兵势输在兵法。
手底下士兵各自回营之后,这位项将军将黑衣人拉到自己军帐之中,亲自将绳子解开,抱拳道:“兄台,对不住了,你弄死我这么多弟兄,若是不让你吃点苦头,我这个做将军的,只怕也不太好带兵!”
黑衣人瞥了一眼项将军,并未说话,揉着手腕,直接坐在主位上,竟然自顾自泡起茶来。
项将军有些恼火,按照往常,早就一拳招呼过去了,不服?那咱们演武场见!
怎的这些读书人,都是些啥臭脾气,明明兵败于我,还能如此嚣张,是真的不识抬举。
不过他也清楚,这种人物,若是能够收入藏剑山,会是将来起事之后的一大助力,一人能当千军万马。
但若是收不了,只怕也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藏剑山,若是落入渝州王柳乘手中,那就是敌方的千军万马了。
慈不掌兵!
虽然这些事情,由不得他来决断,但那位江初前辈的脾气,他清楚得很,别说是个精通兵法的小土匪了,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亲临,若是有一言不合,她也敢当场拔剑。
就连蜀山那掌教老头,见了她都要怕上三分,时不时看一眼她提剑那只手,有没有推剑出鞘的迹象。
项将军看着自顾自喝茶的黑衣书生,来来回回叹气半天之后,突然一拍脑袋,走上前去,朝那黑衣书生一抱拳,说道:“兄台兵法谋略,世间罕见,那一战,在下是仗着装备精良的军队,侥幸险胜而已,若是公平对决,在下定然不如兄台!”
黑衣书生听了这一席话,绷紧的脸色也松了下来,递给项将军一杯茶,抱拳道:“输了就是输了,项将军战场冲阵,气势如虹,就算能够预料到,我也只是无可奈何。在下沈惊寒。”
“在下项大雕!”
……
蜀山这边,只有些农家事务,基本上无其它事可做,更没有任何政事处理,钟蜀倒是难得清闲几天。
除了依旧每日去那些旧坟拜上一拜,帮他们除去坟头草之外,钟蜀便帮着这些居住在蜀山的老弱病残做些农活。
其实如今是冬季,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做,无非就是进山砍砍柴之类的活计,不算啥技术活,如今的钟蜀,四肢经脉都已经打通,虽然内力依旧不济,做起这些来,虽然比不上当地居民,倒也算得心应手。
就是这些简单的事情,让钟蜀收获了好一片赞美的声音。
不过越是如此,钟蜀便越有些害怕,随便一个有心之人,也会怀疑这位在大羽王朝京城生活了二十年的贵公子,故意如此收买人心,根本就是有利可图,才如此行事而已。
好在那位蜀山掌教老头,似乎看出了钟蜀的些许心思,与钟蜀一道铲平那些坟头草时,提到此事,“蜀山本来就是世外之地,不是官府,更不是朝堂。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人会觉得你是皇帝,就该如何如何,或许在他们眼里,你就只是个热心帮忙的小伙子,恰恰与那喜欢捣乱的王湖相反而已。”
钟蜀倒是听出了掌教老头话外之音,未来的皇帝陛下,该回到朝堂上去,坐上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一直躲在蜀山算怎么回事。
倒不是掌教老头下了逐客令,只是如今的钟蜀,做那农活越得心应手,就越是害怕那张龙椅,内心迟疑不决而已。
若是到时候赶鸭子上架,藏剑山那位江初前辈不满意,就该提着剑来找这掌教老头的麻烦了。
咱皇帝陛下在蜀山活成一个农夫,半天没有九五至尊的样子,你这蜀山掌教,是干什么吃的?
王湖倒是活得轻松,一日三餐还没着落,就敢扛着着一柄破烂木剑,到处惹是生非。
也就只有那位陈嫣姑娘上山采茶时,才会时不时盯着那条下山的必经之路,好厚着脸皮去搭讪几句。
自从钟蜀上了蜀山之后,王湖就总觉得一个人看美女不过瘾,这种好事,必须得拉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才算得劲。
王湖拉着钟蜀蹲在那条路边,反复念叨着刚从山下某位书生那里学来的词,美若天仙,沉鱼落雁,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眼波才动被人猜……
今天一定要说给陈嫣姑娘听!
只是还没将词背熟,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王湖和钟蜀身边,一拍王湖肩膀,笑嘻嘻问道:“小兄弟,你说的那个陈嫣姑娘,她漂亮吗?”
不仅王湖,就连钟蜀,都被吓了一大跳,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老道何时出现。
王湖被这一吓,花了两个烤红薯才换来的诗句,全然忘却,一怒之下,就要提起木剑与这老头一决高下。
不过转身之后,又发觉老头这一身道袍,虽然样式与蜀山道袍不一样,看起来却比那掌教老头的紫袍都要华贵得多,像是个打不过的人物,便收起木剑,骂道:“好你个外乡老道,贼心不死,竟敢惦记咱们蜀山的女子,别说我了,就连咱们蜀山的张掌教,也不会答应!”
老道退后两步,盯着钟蜀,笑问道:“贫道惦记一个女子,尚且要挨你这年轻人的骂,那某些人惦记天下千万百姓的性命,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他们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当如何?”
钟蜀心中一紧,战端一启,的确会有很多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老道,明显是来找茬的!
钟蜀刚要说话,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鹤轩老友,怎么上蜀山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反而找上两个小辈的麻烦,是嫌我这掌教待客不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