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扬起,吹得屋子里阵阵红浪。
南青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粉面朱唇妆容精致,发髻珠石堆砌,金玉相依,不由恸然,两行清泪从眼眶中盈落出来。
凤冠霞帔,花轿一上,她就是今日的新嫁娘,就是摄政王妃,是终身囚于皇家的笼中鸟,权术翻覆之下的一枚弃子。
身为庶女,注定这一世就身不由己,家族荣誉之时沾不得半分光,灾祸来时却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牺牲品。
南家作为周朝越京盛名已久的世家,在这个朝廷动荡不安,形势波诡云谲的时代下,自然少不了陷落其中,以少年皇帝,野心勃勃的摄政王,异姓王怀王为首的多方势力牵株局面已然斗争数年,南家不能独善其身,为了自保,只好在帝王派的多次拉拢下选择站队少年天子一派。
而如今南家嫁女于摄政王府这一局面,则是帝王派算计摄政王府不成,反而自食其果的下场。
摄政王二十有八,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之时,但也不知是何原因,迟迟未娶,坊间流传众多,帝王一派借此文章,提起摄政王婚娶一事。
计谋为这位摄政王殿下做媒牵线,在摄政王府里塞个表面中间势力实则已暗投帝王一派门下的聂家五女儿作为眼线嫁入摄政王府。
一封圣旨已下,美其名为为平民间非议,就在圣旨送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众人以为事情已到不可挽回之地时,不知摄政王从哪里弄来一份先帝遗诏,诏书上赫然写着赐婚摄政王与南家嫡女。
天子碧玺之印,众目睽睽之下,千真万确。
先帝遗诏不可违,摄政王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遵先帝愿求娶南家嫡女,还为合圣意,愿纳吴家五女为侧妃,一时之间引起轩然大波。
聂晟听到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一想到自己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要为他人做小,他拖着年逾半百的身子跪在金銮殿外整整一个下午,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最终皇帝为了不失朝廷老臣之心,只得收回成命,改赐吴家五女儿为淮安王妃。
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南家收拾。
南温褥只道自己稳健了一生,没想到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当摄政王妃本是件美事,奈何南家与摄政王府都心知肚明双方不是一路人,这摄政王府霎时就如龙潭虎穴般,危机重重。
加之摄政王此人本就有狠戾阴鸷的名头在外,南家送女进去,无异于亲手将她推入魔窟。
南温褥自然不愿意,但天命难违,于是这场祸事就降临到了南青风这个长到十四岁,才被南家从乡下接回来的庶女头上。
南涟云刚走进房间,就看到南青风慌忙拭泪的样子,一愣,上前安慰道: "妹妹怎么还哭了,今日打扮得如此动人,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她拿起铅粉为南青风补妆,完妆后,瞧着面前这女子原本稚幼可爱的脸庞如今稍加装饰更添一番轻熟风韵,不由感叹:“妹妹这身嫁衣真是合衬极了,你从前不爱化妆,如今一打扮,倒像是个天仙似的。”
南青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嫁衣是美,也不知姐姐穿上会不会比妹妹更好看。”
南涟云神情一滞,眼神黯然了一瞬:“妹妹这话,是怨姐姐了。”
南青风默然,垂眸下去不看她,眼中波光流转。
原本这门亲事,是南涟云的。
南家世代子孙运不旺,靠着一支独苗延续到了南岳霭也就是南涟云嫡亲哥哥这里,南温褥不是个滥情之人,娶了王氏为正妻之后生下一子一女数十年间也就收留了一房妾室,也就是南青风生身母亲秋梨颂,只不过在南青风记事前就早早因病去世。
那时先帝病弱,朝堂动荡不安,南青风因着站队飘摇不定,被人使了好几个绊子自顾不暇,南青风又没有母亲照顾,只好跟着乳娘去了乡下,到十四岁才被接了回来。
方十八岁,本是定了一户安分读书人家的亲,谁知这先帝遗诏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盖在了南府头上,南温褥不忍自己唯一的嫡女嫁入摄政王府受苦,只好想到了这妹妹替嫁的法子。
南涟云平日里待南青风算是不错的,没有什么嫡女的架子,也时常同她一起玩,南青风更是将她像亲姐姐一样看待。
她声音沙哑,语气也软了几分:“总是我没有办法…对不住你,只愿你能念着这几年的姐妹情分,不要恨透了姐姐才好,那摄政王府总归是个富贵风光的,你进去,让摄政王高兴了,也说不准往后的日子会怎样。”
往后…南青风觉得,这个词于她现在而言光是想想都不失为一种奢侈。
她沉默半晌,过了一阵,才语气平淡地道:“好了,时辰要到了,感谢姐姐来这送我一程,也祝姐姐此后人生锦绣,万事如意。”
南涟云睫毛微颤,终是捂着脸泣不成声。
*
今日是摄政王大喜的日子,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热闹景象,人们脸上笑着,心里却打着许多算盘。
许多人都知道,这门亲事远不似表面那么风光,南温褥为帝派一党虽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早已不算是个秘密了,如今嫁女过去摄政王府,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你说这南温褥,就真这样把女儿嫁出去了啊,他真舍得?”
“先帝遗诏,南温褥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你看他敢不敢。”酒桌上一貌近中年略微发福的男人一边细细品尝着杯里的酒,一边歪着脑袋和旁边的同僚低声议论着。
旁边那人精瘦许多,端着酒杯做思忖状:“我看可没那么简单,这遗诏来得甚是蹊跷,就是八年前先帝殡天之前,那南家的女儿不也方才十岁吗。”
“你少说两句,这皇家的事情那是我等能议论的吗。”略胖的那人闻言连忙忐忑地往周边瞧了瞧,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谁不知道这王府酒席上全是些豺狼虎豹,若是这话被有心之人听着,对家怕是又要借此大作文章。
那人于是噤声,低头专注吃饭。
婚房中,红烛摇晃,绸帐随风起轻柔飞舞着,南青风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腰酸腿麻,只觉得烦闷至极,昏昏欲睡。
一声启门的响声传来,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南青风瞬间清醒过来,随着那漫长的,迟迟未近的脚步声,心中恍惚不安。
她攥紧了手心,已经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只在传言中听过的人,他的脾气喜好在众人的眼里,似乎都是阴阳无常的,若是被他发现了换亲的端倪,自己又该怎么做…
不等南青风多想,眼前忽而明亮起来,盖头已经被挑落在了一旁。
她还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视线模糊间,她下意识抬头与那人对视,重影渐渐清晰,南青风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呼吸不自主滞住了。
红烛勾勒出他紧绷好看的轮廓线,精致高挺弧度又恰到好处的鼻梁,那双勾人却因他的冷漠神情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双目,让人忍不住沉沦,又不敢轻易亵渎。
她一时有些盯直了眼。
“看够了吗。”男人声音低沉,语气略带不满,打断了南青风的遐思。
南青风迅速回过神来,眼神慌忙躲避那人的视线警告。
这人面容冷峻,却穿着一身与神情极不相称的大红喜服,看上去极为讽刺。
当然,讽刺的对象是坐在床上的新娘。
“你就是南家嫡女,”他顿了顿,似是在想什么“南涟云?”
南青风垂着眼皮,低声答道:“是。”
上头穿来一声冷笑:“你父亲倒是胆子大得很,真敢把你嫁过来。”
南青风喉中咽了咽,强压着心底的恐惧,额角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
“摄政王府风光无限,摄政王又美名在外,父亲对于这门亲事,自然是十分满意,何来敢不敢之说。”南青风强挤出一笑。
萧景练嘴角一噙,淬了冰的双眸却更加淡漠。
颈间骤然被一阵巨大的力量掐住 ,南青风面色陡然煞白,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已经被这人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你...”
那人的手十分有力,任是南青风拼命挣扎也没有一丝松弛,她的双脚逐渐离地,已经是悬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南青风心中狂乱,难得他已经知道换亲的事情了?难得他因为愤怒真的要在新婚之夜杀了自己这个冒牌新娘?
喉间被死死卡住,恐惧与恨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翕张着嘴巴,眼中已然有一丝不甘的泪水落至颊边。
南青风绝望地盯着结满红绸的房檐,自觉无力生还的时间里,脑海中十八年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涌来。
她一瞬间想过许多如果,可终点仿佛已经在逐渐昏黑的视线里等待着她。
手间骤然一凉,她事先藏好的短刃从袖中滑了下来,心中登时一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南青风正要使出全力挥刀反击。
喉间突然恢复了久违的轻松,她下意识收刀藏好,男人掌心冰冷的温度消失了。
她狠狠跌落在床上,不住地咳嗽起来,随后是贪婪地喘息,来不及啜泣,大红的喜被一点一点浸上了豆大的泪珠。
他竟然放过了自己?还是…接下来有更生不如死的手段。
“南青风,你和你父亲唱得一出好戏。”他的声音仍旧冷漠,听不出一丝波澜。
南青风心间一凉,果然,他已经知道了。
“你觉得,欺骗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小女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萧景练面色愈发阴冷,他欺身压了下来,捏住南青风的下巴:“嘴倒是挺硬。”
南青风紧咬着唇,泪水仍是不住地往下淌。
“小女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小女确实是南家嫡女南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