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乃富庶之地,城内河流四通八达,小贩走卒沿河叫卖,集市上百货俱全,说书人摇头晃脑添油加醋说着坊间秘闻,好不热闹。
云洲王府内,已日上三竿,侧王妃的院里还是一片寂静。
云洲王沈之珣已与锦绣庄氏之女成婚半月有余,对庄致韵喜爱有加,常宿在她院内。
伺候在外的婢女们感叹新王妃受宠程度的同时,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看。
小小博山炉里的迦南香静静萦绕,八宝牡丹缠枝屏风后隐约有一曼妙身影。
侧王妃独自端坐在铜镜前,纤细的手握住雕花檀木梳,将满头青丝梳齐挽髻,随意挑了一支白玉芙蓉花簪,做唯一的妆点,慵懒中更显清冷妩媚。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镜中女子肤白胜雪,她用描眉的笔在眼下仔细点了一颗泪痣。
“爱妃可得好生打扮,今日本王宴请云洲世家贵族,届时云洲城所有勋贵都会来,若出了岔子,怕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沈之珣从榻上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看着镜中的王妃。
在额环上宝石的映射下,一双幽黑色的眼眸夺人心魄。
“有王爷在,能有什么岔子?”女子款款起身,秀丽的峨眉微蹙,似是嗔怪又似是在撒娇:“王爷是有能耐的人,众多文臣谋士愿意为您俯首称臣。为了王爷能成事,我愿意为您打掩护,但夜深露重,日上三竿了才回来可得小心着点身体。”
院中种着几颗桂花树,此时正是盛放的季节,昨天夜里又下了雨,隔着窗子都能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院中零星几个婢女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一地落花,时而探着头悄悄往里窥望。
见沈之珣没听出她言外之意,她索性挑明了:“王爷日日宿在我院中到日上三竿,实则是去了别处干正事,可王府中其他人都不知道实情,只当是我狐媚……此刻院子外面怕是围满了人,王爷您多少要给我留些颜面!”
“新婚燕尔,爱妃盛宠,还不是颜面?”
女子昳丽的面容沾染了些许绯色,她欲言又止,明显是无法反驳。
他所言不错,现下她的身份正是他新娶的侧妃,新婚燕尔,夫妻欢好,人之常情。
沈之珣面部线条干净利落,整个人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王族,笑容有着属于大漠男儿的粗犷,看向侧妃欲言又止的懊恼样子,不由得有些晃神——
两个月前与她初遇之时,他还在为求娶云洲四世家的小姐而费尽心机,面前这个少女带着他写给水镜山庄庄主的密信而来,夸下海口半月内可助他求娶到云洲四世家之一的庄氏之女。
“想来王爷并不想让当今圣上看到这封密信吧?”她音色清甜,言语中有着威胁的意味。
一张脸不施任何粉黛,素净的就像邻家少女,却语出惊人:“我助你娶到庄致韵,你收留我。这桩交易王爷您一点不吃亏。”
她身姿纤细,在粗布衣衫的掩映下也能看出曼妙的曲线,虽然是面对天潢贵胄的云洲王,神色依然那样从容。
“你一孤身女子,信和人我都扣下,你又能如何?”沈之珣唇角勾起一丝隐晦的笑意。
水镜山庄制霸中原武林,其有严密的情报系统,自己写给水镜山庄寻求支持的密信是最高级的机密,现下却在这女子手中,想来她的身份并非常人。
念及至此,沈之珣多了几分耐心,语气缓而淡:“云洲四世家有适龄女子的只有锦绣庄家,而庄致韵已有婚约,你又如何能做到让她与已有婚约的林公子悔婚,嫁与我做侧妃?”
青妩并不回答他,只颔首微笑点到即止:“王爷不奇怪这封密信怎会在我手中吗?”
也许是想看看这孤女到底是何方神圣,也许是她的胸有成竹打动了他,沈之珣答应了与她的交易。
没想到半月后庄氏果然同意联姻,更没想到的是洞房花烛红盖头之下竟是这张熟悉的脸!
“爱妃能否告诉本王,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庄氏小姐?”沈之珣一手抬起她精致的下巴,一手细细为她描上螺子黛,“真正的庄致韵又在何方?”
青妩灿然一笑,扭动着纤腰,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
“王爷放心,真正的侧妃当然还健在,此时估摸着已过了松洲地界,和心上人浪迹天涯去了。”
“心上人?”沈之珣挑眉。
真正的庄致韵已有婚约在身,况且探子来报不久前是林府少爷主动退了婚,此事事关庄府脸面,不曾对外宣扬,怎么又冒出个心上人来?
“与庄致韵有婚约的林公子真是个痴情人,我与他相识不过数十日,他便主动去退了婚。”镜中女子微微叹息。
林公子本是清正克制之人,不曾想她略施小计,就让他昏了头。那年轻公子深情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
温婉的笑意隐去,青妩心知世间情爱之事如水中月镜中花,让人辨不清真假。他怎知口口声声倾心于他就是真话?什么爱与不爱,就跟那些折子戏一样,皆是可以演出来的。说到底这林公子是个自私的人罢了,如若不是在疏影楼中情报库看到庄致韵的私情,单凭那数日情爱,能不计后果为了她去退婚?
青妩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沈之珣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锦绣庄家也不是好相与的,被退婚此等事,栽了好大颜面,怎会不言不语?”
“这有何难?世间万事只要有心,都有迹可循。我告诉林公子,庄致韵心已所属府上管家之子。未过门的新娘有了私情,他就恰好顺着这个由头去退了婚。庄府自觉有愧于他,又岂会声张?”
青妩的语气淡淡,把这样环环相扣玩弄人心的轶事说的如此稀松平常。
和煦的阳光透过万字纹棂花窗洒到她的脸上,光怪陆离的光斑将她秀美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潋滟,她漫不经心嗅着氤氲而来的桂花香气,一双美目光波流转。
沈之珣一时有些恍惚,这样美丽的女子还如此聪慧,似乎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不等沈之珣再次询问,青妩索性大方作答:“私情被撞破,庄致韵自然成了烫手山芋,恰好有王爷您求娶心切,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那为何却是你嫁了过来?你到底是谁?”沈之珣幽蓝色的眼眸中探寻之意更甚。
青妩用葱白的手指将染了一夜的蜡烛熄灭,话语中隐带了点得逞似的炫耀:“庄致韵是个烈性女子,本就不愿意与林家联姻,林公子去退婚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倒还称了她的心意。私情被撞破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宁死都不肯另嫁他人了。后来我用计替了她,她随心上人走了。”
“原来如此。”似乎是回身边的女子的话,又似乎是一个人在沉思,云洲王修长的手指不停拨弄着手上的玉石扳指,目光变幻莫测。
忽然,他猛然起身,眼神雪亮如电光:“你是前丞相之女,未来的太子妃!水镜山庄秘而不发寻找的人就是你!”
当年戴丞相因谋反罪满门被灭族后,其女曾有幸得到国师的“得此女者得天下”的预言,圣上礼重国师,对国师的话深信不疑,便应允饶她一命,待她成年之时即嫁太子为妃,以应此预言。
江湖之远,远于庙堂,丞相之女便被国师隐匿于江湖之中。
而水镜山庄作为整个江湖的权力中枢,自然承接了这份长达八年的任务,岂料即将第八年的时候,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那个罪臣之女逃跑了!
看对方终于猜出了自己的身份,青妩粲然一笑不紧不慢开口道:“王爷所言差矣。国师的预言王爷可还记得?”
“丞相之女出生时漫天祥瑞,国师本只断国运,却预言得此女者得天下。”沈之珣低声道,眼神变幻莫测。
“得此女者得天下?就一定要是太子妃么?”青妩反问道,歪着头仿佛是在权衡什么,突然竖起出纤长的手指挡在红唇上作了个“嘘”的手势。
她笑容娇俏,柔声细语直达人心底:“我,现在是王爷的王妃。”
沈之珣是玉璋王朝四个藩王中最年轻最有能力的一个,是传闻中差点成为新帝的人,从他写给水镜山庄庄主的密信中能看出他的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年来沈之珣明里被圣上压制,暗里仍苦心经营一方势力,如今雄霸一方已颇有气候,圣上虽忌惮他,却奈他不能。
不想嫁灭族仇人,不想成为一个贡品,投靠沈之珣是最快的办法。
自从青妩在水镜山庄中窥得云洲王府密信的那一刻起,逃出来的目标就只有一个——让沈之珣为她所用。
她需要他的野心,更需要他的权力。
“国师法力无边,预言不可不信。如今我就在王爷眼前,不知王爷可愿归顺天命?我也可以成为王爷真正的王妃。”
这一番话有自荐枕席的深意。
青妩轻移莲步绕面前的男子缓步而行,柔软的指尖不经意地从他的肩膀慢慢划到胸前。
她的声音充满蛊惑:“也许,青妩能伴王爷走到那个位置,称呼您一声陛下……陛下,您,敢不敢?”
沈之珣身材高大,坐着时还不显,此时站起来如巍巍高山,面前女子才刚到他肩膀的位置。
她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玉指在他微敞的胸口滑过,火热的皮肤即刻泛起一阵涟漪。
半晌,他握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眼眸中却没有丝毫情欲,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只不过是王爷您的庇护,让我可以不受水镜山庄之扰,待你成为帝王的那一日,重查丞相谋反案,为我家族洗清冤屈。”
沈之珣垂眸看她,目光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对于鬼神之说他犹自怀有敬畏,但这样一个弱质女子,得她者得天下?也太过荒谬!
虽摸不准她真正目的到底如何,但此女子不但美丽又极其聪慧,可与那些内臣幕僚比肩。
如今她逃离了水镜山庄又能有什么倚靠?水镜山庄庄主南望舒此时必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若将她留在身边,还多了一个筹码,也未尝不可。
国师的预言在民间越传越盛,太子都二十有二了,为了等待她成年,至今未娶。
他倒要看看,这怪力乱神的预言能否成真?即使预言师真的,收了这女子,他沈之珣也没什么不敢!
想到这儿,他再次勾起唇角,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中有玩味的笑意,他挽起她的手,朗声道:“确实是一桩只赚不亏的交易,致韵爱妃,这就与我去见客吧?”
侧王妃院的垂花门轰然洞开,从中走出的王爷和蒙面王妃执手相望,好不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