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玉琰王晏的女频言情小说《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由网络作家“谢玉琰”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那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簇光亮,让人无法忽略。是王鹤春。谢玉琰嘴角上扬,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笑意一闪而逝。她知道王鹤春会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举动。她向贺檀借势,王鹤春怎么会无所察觉?再说,她也没想隐瞒,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对聪明人撒谎不容易,不如明着互相利用,还能少些阻碍。从前她还没坐在这条船上,尚需遮掩,如今情势却不同了……眼下不是她与王鹤春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错开了视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试探和交汇。谢玉琰重新看向地上的杜太爷。杜太爷紧闭着眼睛,呼吸略显的急促,神智并不是那么的清楚。这种病症谢玉琰见得多了,她随意地开口提醒:“杜家族长到了。”瘫作一堆的杜太爷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眼皮立即颤了颤,他掐住自己大腿内侧的软肉,...
《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精彩片段
那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簇光亮,让人无法忽略。
是王鹤春。
谢玉琰嘴角上扬,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笑意一闪而逝。
她知道王鹤春会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举动。
她向贺檀借势,王鹤春怎么会无所察觉?再说,她也没想隐瞒,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对聪明人撒谎不容易,不如明着互相利用,还能少些阻碍。
从前她还没坐在这条船上,尚需遮掩,如今情势却不同了……
眼下不是她与王鹤春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错开了视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试探和交汇。
谢玉琰重新看向地上的杜太爷。
杜太爷紧闭着眼睛,呼吸略显的急促,神智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这种病症谢玉琰见得多了,她随意地开口提醒:“杜家族长到了。”
瘫作一堆的杜太爷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眼皮立即颤了颤,他掐住自己大腿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他真的就这样晕过去了,让自家儿子面对这一切,那么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在大牢中。
长长地喘息过后,杜太爷睁开了眼睛,不过映入眼帘的却是那让他恐惧的谢氏,谢氏面容明丽,可看在他眼中却比那罗刹鬼更狰狞。
杜太爷强撑着环视一周,哪里有他长子的影子?
他被骗了。
杜太爷的脸登时涨红,一阵剧烈地咳嗽,气息稍稍平复之后,杜太爷不得不面临眼下的局势。
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现在他得想想,怎么为杜氏一族争出条活路。
杨二老太爷还抱着一线希望,杜太爷晕厥过去,就此闭上嘴,至少还能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没想到谢氏却又伸手搅合,他对谢氏的恨意又增加几分。
杜太爷颤抖着爬行几步到了贺檀脚下:“巡检大人,这两年,杨家……的确帮我们……卖过货物,不过之前给的都是银钱。”
贺檀面容冷峻:“只有今年杨家给你的是货物?”
以物易物,这种事在边民身上常见。
杨家运出去的几车货早就没了,但若是能从杜家这里证实,杨家换回的是什么东西,就能推测出,杨家将货物卖去了哪里。
杜太爷嘴唇哆嗦着,不知该不该说,那毕竟是更大的罪名。
“二老太爷会给你货物,是因为今年的货不好出手吧?”谢玉琰添了一把火,“眼下违禁物查的这般严,放在手中岂非万分危险?再说这买卖还能不能做得,总得抓几个人丢出去试试水深水浅。”
说到这里,谢玉琰再次看向杜太爷:“就算这事今日不败露,朝廷也早晚查到你们头上,除非你们已经将那些东西销毁了。”
当然没有。
他卖出一些,还有一些藏在杜家。
杜太爷脑子胀痛,他不知该担心杜家的那些东西,还是愤恨杨二老太爷。
他还以为,杨家终于肯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原来是在耍他们,推他出去做这个替罪。
站在不远处的杨明经,看着杜太爷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们身上就好像都长出了一条线绳,绳子的那一端就握在谢氏手中。
谢氏想让他们做什么,只需动一动手指,然后……他们就得照做。
“是青白盐,”杜太爷将心一横,“杨明山亲自送去杜家的,我卖了大约五十斤,还有几百斤藏在……”
西夏盛产青白盐,价钱低廉又少苦涩,朝廷明令禁止民间倒卖的番货中,头一个就是青白盐。
杨二老太爷听到这里,满身冷汗,他急着拦住杜太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莫要往杨家身上泼脏水,杨家给的是银钱,不是什么私货,什么青白盐?我根本没见过。”
话一出口,杨二老太爷眼睛瞪大,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急于与青白盐撇清关系,却承认了杨家帮杜家向外运过货物。
“我们没卖货物去西北,我们就是……卖去了陕西路,你家中就算有青白盐,”杨二老太爷颤声补救,“那些是你们自己弄来的,与杨家无关。”
杜太爷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我也不是个傻的,任由你们摆布,你敢说你与西边的人没来往?我在你那庄子上就见过。”
说到这里,杜太爷看向贺檀:“我不知晓现在那人还有没有在庄子上,但听过他说话,口音就是西北那边的人……至少长期在那边生活……巡检大人若是能将他抓来,严加审问一番,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杜太爷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但他能确定,那汉子不一般。
杨二老太爷这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终于软了下去。朝廷已经知晓了北城外的庄子,连他都不知晓,老四一家在庄子上有没有藏匿物什,但……庄子上的确有个西北来的人,每次来往货物,那人都会帮忙带路。
这次那人跟着来到大名府,并没有急着走,应该是打探大名府如今的情势。
“看来这次收获不小,”贺檀看着杨二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还是跟本官一同去衙署,好好问问杨明山。”
杨二老太爷肩膀开始抖动,他以为很快就能将老四救出来,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也会被一同带走。
他们父子居然要在大牢里相见。
……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祖母。”
杨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是二老太太嘶声喊叫:“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去?”
谢玉琰能想到,杨骥迟迟不见二老太爷出来,于是怂恿了二老太太。
不过,太晚了些。
贺檀目光一沉:“既然那么想过来听消息,就一同带去巡检衙门。”
军卒们应声。
屋子里其余老者互相看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着贺檀将他们忘了,这样他们就能各自归家。
已经走到门口的贺檀突然回头:“等他们族中族长到了,就一并都送来衙署,他们与私运番货有关,都要仔细查清楚。”
“大人,冤枉啊,大人……”
老者们纷纷跪地,贺檀却大步走出了杨家堂屋。
军巡卒架起了杨二老太爷、杜太爷紧跟了出去。
谢玉琰就站在屋子里,等到人陆续都离开,屋子里就剩下了她和坐在椅子上的王鹤春。
屋门被关上。
王鹤春道:“谢娘子请坐吧!”
声音淡然中透着几分疏离,换成旁人兴许会被骇住。
谢玉琰施施然走过去,坐在了王鹤春旁边。
没有绕圈子,王鹤春抬起眼睛,目光再度与谢玉琰对视:“谢娘子帮着衙署查出这桩案子,衙署理当奖赏,娘子想要些什么?”
谢玉琰并不躲闪,这一刻她的眼睛中也有光芒闪过:“大人们不是已经给了?送走了杨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我就能顺利掌家,这些足够了。”
“那接下来呢?你还想要什么?”王鹤春并没有因谢玉琰的坦诚惊讶。
谢玉琰嘴唇再次弯起:“永安坊和整个大名府。”
何氏被扶上了床,藕色衣裙被溅上了不少猩红的血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二老太太屋里的婆子丢下了一瓶药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嘱咐:“老太太说,这是最好的外伤药,敷上几日也就好了,这种伤就是看着吓人……不用大动干戈地去请郎中,免得惹出什么闲话。”
何氏又委屈又难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她在里屋的时候,身边的窗子半开着,她被冻了至少两刻,这会儿即便靠着炭盆,也感觉不到暖意。
杨明经看着何氏狼狈的模样,脸上满是关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氏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我听说娘头疼的厉害,慌忙赶过去,进门就被人绊了一跤,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娘身边的几个婆子都凑上来,她们都说我是踩到了门槛。”
“我踩没踩到自己还不知晓?分明就是娘让她们……”
何氏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明白。
二老太太将怒气都发放在了何氏身上。
杨申面色铁青:“我去将那几个婆子处置了,给娘出气。”祖母他埋怨不得,难道祖母院子里的婆子,他还不能发落了?
何氏却焦急地阻拦:“不要生事,今天你惩办了下人,明日……这些还得落在我头上。”
杨申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一旁的杨明经,又将嘴里的话咽下,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祖父、祖母不敬,背上这种罪名,以后就会寸步难行。
何氏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说从三房那里接下掌家大权时,许多事都是经由她的手才办好。
如果不是她稳住了族中那些人,一切如何能这般顺利?杨氏除了他们三房,还有其他嫡系和旁支,虽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却也靠着族里吃饭。这也就是冬日,族中没什么事,平日见不到什么人,天气回暖的时候,每天都有族人来往。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虽然因丢了货物,失了人心,但毕竟还有多年的威望在,若非在账目上掣肘,哪里来的今日?
何氏越想越难受。
屋子里气氛沉闷,杨明经沉着脸,脑海中也是方才二老太太质问他时的模样。
“二老爷,”下人进屋禀告,“族人来庆贺老爷得了坊副使的职司。”
族里人得了消息,纷纷赶过来,何氏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鼻子上的疼痛,让她立即回过神。
这个屋子她是出不去了。
二老太太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们即便得了好,也别想在族人面前长脸。
杨明经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叹口气吩咐何氏:“你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对外就说病了,忍一忍,过阵子伤就痊愈了。”
说完这话,杨明经带着杨申出去应付族人。
何氏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刻她竟然想到了三房老太太,三房老太太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
“我是来探望二伯母的。”
何氏本来正在胡乱思量,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立即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
“不让进?”
“二伯刚得了坊副使,就连人也不认了?”
“亏我让钦哥儿去衙署报喜,若非没有巡检……”
何氏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得别人,忙扬声:“六哥儿媳妇,快进来。”
屋门没有立即被推开,何氏不禁攥起了手,望眼欲穿地盯着屋门,这一刻她只想谢氏快点走进来。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面对突然到来的谢玉琰,心底里泛起的那丝情绪不是惊诧,而是惧怕。
“族里不少女眷来到家中,”谢玉琰道,“虽说二伯母病着,我们也不能失礼,就劳烦娘带着人去招待一下。”
张氏应声。
谢玉琰道:“二伯母,是你调拨人手,还是我们拿着名册去点人?”
何氏深吸一口气,立即牵扯到了鼻子,她忙伸手捂住伤处。如果不按谢氏说的去做,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了?
不但如此,谢氏可能还会到族人面前乱说话。
“邹妈妈、秦妈妈,你们随着三弟妹过去。”
院子里守着的两个婆子面色就是一僵,不过既然何氏这般吩咐了,她们也不能怠慢,纷纷应声,带着各自的人手同张氏走了。
一切安排好了,谢玉琰这才抬脚走向何氏的主屋。
门被推开,何氏看到了那道人影。
她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面容,缓缓行来,没有任何言语,可就是这不慌不忙的步子,让何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二伯母伤的不轻,”谢玉琰站在那里淡淡地道,“听说是自己绊了一跤,怎么这般不小心?”
何氏有苦说不出:“二老太太病了,我心中一急……”
谢玉琰寻了椅子坐下:“我有几件事要问二伯母。”
何氏点头道:“你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四婶回来之前,二伯母的伤能否痊愈?”
何氏心里一凉,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二老太太不想让她人前露面,就算养好了鼻子上的伤,也会再有别的事发生。
二老太太这是逼迫老爷尽快救出杨明山夫妇,之前她也隐约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如谢玉琰说的通透。
谢玉琰接着道:“二伯得了坊副使,四叔、四婶却经受牢狱之灾,二老太太有没有说,日后如何补偿他们?”
何氏盯着谢玉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说出第三句话:“二伯以后要忙坊间事,二伯母也难免跟在后面帮忙打点,万一忙中出错,二伯母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乍听过去谢氏是在问她,其实话中已经给了答案。
杨明山和邹氏回来,二老太太为了弥补,定会让他们插手族务,杨明山在前堂帮忙,邹氏在后院与她一同管家。
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寻个错处,彻底将她替换。
这不就是当年对付三房的法子?
没有了权柄,空有一个名头,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只能求着族中人给些颜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给杨明山夫妻做了嫁衣。
光是这么想着,何氏就像被人死死压住了胸口,半点喘息不得。
“那我该如何?”何氏下意识地呢喃出声,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
谢玉琰道:“二伯母还有第二个选择。”
……
杨家祖宅后院的花厅中,张氏吩咐管事给族中女眷端上热茶。
女眷们低声议论,她们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看到张氏。
三房卸下族长之位后,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就知晓,三房的人日后都不能在族中管事了。
事实确实如此,张氏后来做的活计,比旁支的妇人好不到哪儿去。
可今日是什么情形?
许多人摸不清状况。
“等一会儿,就知晓了。”
这些消息在族中压不住,她们打听打听便能清楚大概。
“明经媳妇的病到底如何了?”
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出口。
张氏站在一旁,脑海中一直在思量这些年的过往,坐在这里的人,她都熟悉的很,三房当家的时候,她们围前围后地在身边转悠,后来三房没落了,也有人落井下石,日子最难熬的时候,为了赚些银钱,她还曾去她们手中接过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听过她们嚼舌根,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的那些话。
没谁比她更清楚,这一张张笑脸背后,都是在盘算些什么。
“明生家的……”
张氏没有回话,就又有人提醒:“我们想去看看明经媳妇?”
张氏正不知要如何回应,一道身影就从外面走进来。
“二伯母不能见客。”
那声音清越,似是能压住所有纷杂之音。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
十六七岁的女子,一步步向前,一路行来,没有回应任何一道投来的视线。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花厅的主位上。
似是随意一坐,却端正而肃穆,清澈的视线一扫,花厅中登时一片静谧。
“诸位侄媳、郎妇,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是六郎的妻室,也是三房长媳。”
她就是死而复生的谢氏。
没等她们彻底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谢玉琰又开口:“二伯母没痊愈之前,由我代替执掌族中中馈。”
谢玉琰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管事。
管事忙打开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一个放着钥匙,另一个则是腰牌和名帖。
这次换来的是诧异和惊呼。
谢玉琰不会理会这些。
“我知道三房和族中称呼不同,”说着她目光微沉,嘴角却略微扬起,似是在微笑,“但我习惯别人称呼我为大娘子。”
“杨氏族中掌家大娘子。”
“我在中馈一日,便是这样的规矩,大家可听清了?”
于妈妈思量着欲言又止,当对上谢玉琰投过来的目光时,她立即清醒了几分,放弃了劝说谢大娘子的想法。
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她有多少能看透?只要照大娘子吩咐的去做就好。
看着于妈妈走了出去,张氏有些担忧:“她到底是何氏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万一将这边的事告诉何氏,让何氏钻了空子,谢玉琰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谢玉琰道:“人都是用出来的,堪用就放在身边,若是动别的心思,自有她的去处。”
张氏点点头,她每次都会将谢玉琰说的话,多琢磨几遍,如果能从中学到半分,说不得以后也能帮上忙。
“娘,只管放心,”杨钦道,“嫂嫂自有安排。”
“走吧!”谢玉琰抬起头看看天,大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虽然停了,却比昨日更冷几分,早些将事都做好,也免得以后还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杨家门房看着那位大娘子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自从大娘子进了家门,杨氏族中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尤其是这两天,衙署抓完了人,又开了族会。族中长辈纷纷向族长打听消息,族长硬是没说大娘子半句不是。
当年二房从三房手中接过掌家大权,这才过去几年,是不是又要奉还回去?
“嫂嫂,你冷吗?”杨钦道,“娘嘱咐了,走出这两条街,让我去买两个炊饼给嫂嫂揣着取暖。”
“不冷。”张氏知晓今天她会出门,昨天连夜在她鞋上又裹了一层皮毛,虽然论舒坦、暖和,远不及前世,却是张氏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大多捞不到几颗真心。
前世杨老将军对她是这般,今生张氏和小杨钦也是如此。
走出长街,小巷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脚落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很是悦耳。
谢玉琰很少在雪地里步行这么长时间,看着街面上的景致,走在其中,格外有种新奇的感觉。
“嫂嫂,”杨钦指了指一条小路,“那儿还没人走过,我去踩一串脚印给你瞧。”
杨钦边扭头边说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谢玉琰下意识开口提醒,还没发出声音,杨钦已经四仰八叉摔进雪堆里。
这模样,立即惹得旁边几个孩童一阵大笑,谢玉琰看着杨钦狼狈起身的模样,不禁也慢慢扬起了嘴唇。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
“这是西市,人可多呢,”杨钦向前指了指,“隔着一条街,有几个大酒楼,晚些时候,那边来往的都是车马。”
大名府本就是大梁四京之一,这些年因为北边的战事冷清了些,如今边疆安稳下来,也会渐渐恢复昔日繁华。
谢玉琰看向角落里缩着的几个人影,雪花在身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显然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挪动过。
从旁边走来一队巡卒,上前探看,片刻之后几个人就被抬走了。
杨钦盯着那些人渐行渐远:“入冬之后,城里城外的流民就多了,昨晚那场大雪,肯定冻死了不少人。”
谢玉琰道:“他们为何不去南城的普宁寺?”
杨钦念叨着“普宁寺”这个名字,然后看向谢玉琰:“嫂嫂听谁说南城有个‘普宁寺’?那里只有‘宝德寺’,‘宝德寺’很是破旧,寺里没几个和尚,也得不了什么香火,我经常看到那些和尚出来化缘呢,哪里还能安置流民?”
“要说上香拜佛,咱们大名府的人都更喜欢西边的‘揭阳寺’,不过那寺庙也不是时时布施,顶多腊月时煮些粥食。”
谢玉琰一时恍惚,几十年后普宁寺是极有名的宝刹,当年她去行宫路上生了急症,刚好落脚普宁寺,听普宁寺的住持讲了不少古寺的旧事,住持和尚特意说过,至平七年冬日大名府大雪连月,普宁寺救济上百流民。
看来那秃驴也是随意扯谎报功,他根本不清楚古寺的过去,否则怎会不知晓,这时候的普宁寺还叫宝德寺。
杨钦道:“嫂嫂想去宝德寺看看吗?”
谢玉琰点点头:“过些日子吧!”可能是与后世传言有所偏差,她倒是想看看宝德寺真容,也算是故地重游。
出了西市,人明显少了起来,相隔的不过就是一道坊门,若是坊门不关,这里就能与西市相连。
谢玉琰抬头看了看,牌楼上写着“安义”两个字,等到坊市彻底打开,这就是个好地方。昨日见到王鹤春的时候,她特意问了,这两日朝廷会张贴告示,十日后打开坊市大门,从前商贾只能在市集做买卖,新令颁行之后,坊内也能开些铺子。
大名府的大商贾肯定早早就获知了消息,将大些的宅铺或买或租,现在下手肯定晚了,不过想要在其中寻间小屋子也不难,这就像她在大名府踏下的第一步,不需要步子太大,只要稳稳地钉在上面,立在他们中央,然后再将他们一一吞食。
不知不觉中,童先生的院子就在眼前。
杨钦整理身上的衣衫:“嫂嫂记住回去的路了吗?”
谢玉琰道:“记住了。”
杨钦这才点头嘱咐:“嫂嫂早些回去,万一寻不到路,就向人打听巡检衙门,陈军将一定能让人送嫂嫂归家。”
一个不大点的孩子,却操心那么多事,怪不得早早就生了满头的白发。
谢玉琰向杨钦挥了挥手,转身正准备寻路前行,就看到旁边人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来。
谢玉琰并不讶异,她送杨钦来读书,就是猜测有人会在这里等她。
而且,如果人真的来了,当年陈窑村的案子很可能另有隐情。她送去的藕炭,就是块探路石,将一些人引到她面前,这也是她为何第一笔买卖选藕炭。
就像她与王鹤春说的那样,与那些人对立的必然是寻常百姓。
藕炭正是百姓们需要的东西,她卖藕炭也就能更多的认识这些人。再者,那些获利高的货物,必然都掌控在大商贾手中,她想要插手也不容易。
“我是陈平娘,”郑氏道,“娘子让钦哥儿送给陈平那些藕炭,我们昨晚用过了,这次来……就是想向娘子问清楚,藕炭是个什么卖法?”
谢玉琰没有回应郑氏,反而道:“娘子对附近可熟悉?”
郑氏应声:“知晓一些。”
谢玉琰道:“我想租间屋子,要找个牙婆,娘子有没有认识的人?”
郑氏没想到她还能帮到谢娘子,立即道:“有……我带娘子前去。”
“如此甚好,”谢玉琰道,“我们也能边走边说。”
郑氏看着谢玉琰的背影,她才去仔细打听了这位谢娘子,从她得知的消息中看,谢娘子……很是厉害,昨日还将杨家长辈送入了大牢。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见这手段狠厉的人?
可现在她却觉得谢娘子没有传言中那么吓人。
于妈妈说的这些,都是她去二老太太身边禀事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
但她不可能说给二娘子听。
二娘子被二老太爷和老太太压制这么多年,每次反抗都很快就会被安抚住,二老爷别看是族长,从心底里依旧惧怕二老太爷,他不但不会给二娘子撑腰,还会劝二娘子息事宁人。
她去告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惩戒。
现在不一样,眼前的谢氏让她惧怕,她也没办法算计利弊得失。
于妈妈道:“我曾借着去给家中买炭火,出城走过一圈,找到了那庄子,庄子……并不算很大。”
她也得提醒谢玉琰,这么个小庄子,就算闹起来,二老太爷也可以用自己的私钱补上亏空,到头来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那庄子周围可有良田?”
于妈妈陷入思量,片刻后她道:“有田亩,但……并不算多,且离山很近,周围有林子遮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值夏季,差点就没能找到那小庄子。”
“我猜二老太爷应该是看中了那些木材,准备养些年,卖出个好价钱。”
谢玉琰继续道:“你看到庄子上有多少人?”
于妈妈道:“十来个……兴许……六七个,这也都是我胡乱猜测,我并没瞧见多少人,就看到了族中的车马在庄子外停留。”
于妈妈瞧见的就是这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谢玉琰神情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事情还是太小了,就算查对了,也容易被遮掩过去,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手里有钱财,不一定非得是动用了族中的,恐怕没法借着这桩事,在族中给他们论罪。我们要的结果,是让他们日后再也没脸插手族中事务。”
郎妇们恐怕谢玉琰退缩,现在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倒霉的还不是她们?
想想外面那些恶仆,她们就更是害怕。
现在这些事闹得越大越好。
这么思量着,郎妇们却纷纷开口。
“别看就是个小庄子,说不得是藏赃之所,将从族中拿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去不就成了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私产?如果能在庄子上查出证据,也就没法抵赖了。”
“藏赃之所?”谢玉琰念着这几个字,看向那说话的郎妇,“你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购置庄子?”
郎妇为自己想到这一点而得意:“那肯定是了,二老太爷那般精明,就算买庄子,也得买个有良田的,买在城外还是山中……”
“就算开了荒,遇到大雨一下子可就全都毁了。”
另一个郎妇道:“老太爷肯定不会这样选,老太爷手中的私产,哪个不是肥田?”
谢玉琰道:“于妈妈说了,可能是为了卖木料。”
郎妇顺着谢玉琰的话想下去,眼睛一转:“那也用不着十来个人啊,林子又不用人手去浇水。”
众人又是纷纷点头。
烧火这桩事,她们还是熟悉的,只要不断添柴,这灶就冷不下去,总能想到法子。
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忽然有一个郎妇灵光一现:“之前不是说,二老太爷他们动用族中车马拉货物吗?”
几双眼睛看向那密告了杂物房的郎妇。
那郎妇抿了抿嘴唇:“可我只是瞧见了他们在杂物房存放过货物,那些货物如今都没了,再说这与城外的庄子……也没关系。”
谢玉琰道:“我记得你说,那是今年十月,十月城中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玉琰这样一问,有人想起来:“今年十月,北城设了好几道关卡,好似因为战事,往北和往西的商贾都会被盘查,咱们家为了修葺北城外的宗祠,上下打点过,这才拿到了出城的文书。”
“那货物……”
郎妇明白过来:“是为了混出城才暂时放在族中杂物库,再借着咱们的车马运出去。这样就省了去打点衙署,另行开具放行文书。”
“二老太爷借着修葺宗祠运送木料,偷偷运货出城,然后将货物放在北城外的小庄子上。”
“到时候想要卖出去,就可以直接从北城外的小庄子取。”
郎妇心里清楚,这都是她们胡乱猜测,换句话说,都是假的,但只要这么闹去族中,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也无法轻易为自己开脱,总不能真的闹到衙门去?
二房八成要吃了这个哑巴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敢继续往下猜。
“这么说,那些货物赚了不少银钱?”
“可不是!衙署查的厉害,好多商贾被扣下,往西北的商货价格涨了不少,如果将这笔账算清楚,族中老少还能饶了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日后定然不能让他们再插手族中事。”
“说不得还要赔一笔银钱。”
族中收回这些财物,也会分到她们手中,真的能成,那可是意外之财。
谢玉琰道:“既然要拿这些要挟二老太爷,每一步都不能少,你们光看到了财物出入杂物库,又知晓二老太爷北城有庄子可以暂时存放这些货物,却还少了帮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拉货的人。”
“我知道,”另一个郎妇道,“族中有几个人与四老爷来往多,而且他们……手中的银钱,可比我们要多的多。”
“外面人不知,我们还能瞧不见?那几家吃的用的,露出那些东西,光靠族中给的那些银钱可是不够。”
同在一族,大家不免互相比较,哪家日子过的尤其好,郎妇们私底下没少嚼舌根。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写下来,我们也好设法查他们。”
于妈妈应声,忙去磨墨。
眼看着名单落在纸上,于妈妈慢慢皱起眉头,这是要用来要挟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的,什么卖货,什么藏赃,都是她们猜的,可……不知为何,这些肖想、勾连的东西越多,她心里就越慌。
好像就要变成事实。
二老太爷和四老爷真的借着杨家修葺宗祠的名号向城外运私货,而那小庄子就是他们藏匿货物转运之所。
什么货物需要掩人耳目地送出城?真就是为了省些打点城门守卫的银钱?
这样想着,于妈妈手一颤,一滴墨落在了纸上。
好像不太对,可她现在又想不明白,不对的地方都在哪里。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沙漏。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她将于妈妈写的厚厚一摞纸笺拿在手里,低下头来翻看。她到杨家时,身边只有张氏和杨钦,现在多了这些帮手,果然做什么都容易许多。
她不用费什么心思,只要点拨两句,就都做好了。
纸笺还没看完,谢玉琰就听到了杨钦的声音:“娘,嫂嫂,你们在哪里?”
张氏早就忘记自己来花厅是帮忙的,一直怔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谢玉琰处理中馈事务,直等到杨钦跑进来,她这才回过神。
杨钦跑得满头大汗,看到娘和自家嫂嫂都好端端地在屋中才松了口气。
“嫂嫂……”
杨钦正要说话,谢玉琰就打断道:“贺巡检、王主簿来了吗?”
杨钦点头:“来了。”
“人在哪里?”谢玉琰道,“带着我过去。”
……
二老太爷坐在马车中,面色阴沉难看。
旁边的杨骥也眉头紧锁,本来两个人要在鲁家用过酒席才会归家,却有下人来禀告家中出事了。
杨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才离家一个多时辰,怎么就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都是些废物。”
二老太爷鲜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长衫,举动斯文如同儒生,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个老秀才。
“何氏竟敢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还让谢氏去查杂物库,构陷郎妇偷盗。”
杨骥脸上也闪过意外的神情,似是自言自语:“她居然懂得让人去巡铺请人。”
二老太爷冷哼一声:“一会儿到了家中,就将巡铺的人打发了,这是我们杨氏一族的事,就算要将人送去衙署,也要等到族中查证了再说。”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他们插手?不怕闹出去让人笑话。”
“老二这个族长,居然连个妇人都压不住。”
杨骥低声道:“会不会将贺巡检引来杨家?”
“就算引来又怎么样?”二老太爷道,“我就将几个坊的老东西都找来,让他们看看,朝廷新设的巡检衙门,就是来插手别人家事的,让他们这样弄,要族长何用?”
杨骥神情轻松了些。
马车拐入永安坊,杨骥挑起车帘向外看,眼睛就是一缩,真的在自家门口看到了几匹马,那不是民间用的马匹,而是实实在在的官马。
真的出事了。
杨骥深吸一口气:“祖父,现在就将几个与家中要好的长辈请来吧!我们可能真的要应付巡检衙门了。”
隶卒见牙婆这般,知晓这件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当下更不客气,一脚就将牙婆踹开,更是呵斥。
“你仔细看清楚,是人还是鬼?”
牙婆委顿在地瑟瑟发抖,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给这女郎穿衣的时候,这女郎身子都冰冷了。
怎么可能是人?
心中一发狠,牙婆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牙婆立即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可都是真的。再看看周围衙差凶神恶煞的模样,阿婆揉了揉眼睛,接着仔细将谢玉琰上上下下看了看。
“看明白了吗?”陈举走上前沉声道。
牙婆嘴唇一哆嗦忙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是……是人……”
没人知道牙婆最后这个字说的有多心虚,莫不是她真的老了,当时连死人还是活人都没分清?
“那就说一说谢家如何指使你害人的?”
本该将人拉去审讯,但眼下的时机不错,陈举就来了口,谢家那边什么都没审出来,他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干脆让这婆子见不到谢家人,诈她说出真话。
“害人?”婆子慌忙摆手,“老婆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陈举冷哼一声:“谢家已经承认了,你还敢狡辩。”
“来人,”陈举挥了挥手,“将这婆子带下去清醒清醒。”
隶卒应声,就要去拖拽牙婆。
牙婆吓得魂飞魄散:“大人,老婆子真是被冤枉的,这小娘子到了我手中,就已经咽气……”
牙婆说到这里,闭上嘴吞咽一口。
咽气个屁,人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会站着,会走路,她还会笑……
那笑容,牙婆看得心肝发颤。
牙婆抬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她不该贪那二十贯大钱,做这样的买卖。
“这小娘子是被人掠卖来的,路上病死了,这才……这才卖了尸身,老婆子见小娘子漂亮,刚好谢家要买女尸,便起了贪心,花了五贯大钱,将人买了过来,卖给了谢家。”
陈举冷哼一声:“你就没瞧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牙婆咋能没看到,还不是因为她找的尸身,人家突然不肯卖了,她总不能去坟茔中偷,那谢家是要脸面的,不可能将一具入土的尸身弄过去,而且谢家要的急,恐怕杨家那边变卦,她这么一思量,干脆就将这事办了。
想着与杨家六哥儿一同下葬,对外还说是谢家十娘,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能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牙婆将这些一口气地说出来。
“那掠卖人在哪里?”
牙婆振奋精神,只要帮助衙署抓住了掠卖人,她的罪名也能小一些。
“是常在大名府行走的焦大,就住在城外的何家村,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不用陈举吩咐,衙差立即去抓人,城里城外跑一趟,一时半刻就能回来。
陈举也松一口气,抓到焦大,这案子应该就清楚了,他转过头去,只见张氏正在安慰那小娘子。
陈举没瞧见的是,谢玉琰目光越过张氏的肩膀,径直瞧向了那牙婆。
牙婆被那视线一扫浑身冰凉,即便她知道这小娘子没死,可不知为何,在她心里就觉得……眼前这个是鬼魅。
“你就没帮忙掠卖过人吗?”
小娘子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朵,牙婆额头立即冒出冷汗,她是没有掠卖过人,但有几回搭线,也不是没发现端倪。
这些亏心事,旁人问她定然会糊弄过去,见人说人话她的本事有,见鬼……她这辈子也没学过鬼话怎么说。
牙婆的异样引起了陈举的注意,小娘子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
“将她带下去审问,”陈举道,“不掏个清清楚楚,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审问牙婆,传那焦大都需要花些功夫,谢玉琰和张氏回屋歇着,不一会儿功夫杨钦也被人带了过来。
“衙署的文吏都挺好的,问了我几句话,”杨钦道,“没有提放火的事。”
那位贺巡检没有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
这样一来,杨钦更加佩服谢玉琰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谢玉琰看向杨钦:“若是一会儿贺巡检问你想要些什么,你要如何说?”
杨钦仔细想了想:“我说长大以后像兄长一样入军营?我听说那位贺巡检也曾在边疆带兵,我这般说,或许能得他欢喜?”
谢玉琰摇头。
杨钦张开嘴,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不对?”
谢玉琰道:“你今年才多大?至少十年才能入军营,那时候不要说贺巡检还记不记得你,他在哪里你都不一定知晓。你现在连筋骨都没长好,也不可能教你拳脚,就算等个两三年,能求得那陈军将教你,这两三年不就白白浪费了?”
杨钦从来没听过这些,意识到谢玉琰在教他,眼睛跟着发亮:“那我该怎么样?”
“你喜欢读书吗?”谢玉琰伸手捏起杨钦的衣角,上面还有没清洗掉的墨迹,“若是你想要以后考取功名,可以在贺巡检面前说一说。”
“那位巡检看着也并非纯粹的武夫,也许能为你找到位先生。”
杨钦下意识地去看张氏,张氏在听到“考取功名”几个字的时候,想起了杨明生,眼睛就红了,她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几个字了,先夫当年的期盼和心愿再也没法去实现。
现在这女郎说了出来。
张氏略带哽咽地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想要参加举试,难上加难。”
谢玉琰淡然:“既然只是‘难’又非不可能,为何要放弃?”
张氏更加惊诧,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用帕子遮脸,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哭声,阿郎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张氏相信这女郎能来到她家,是先夫和六哥儿在护佑她们。
谢玉琰等到张氏母子情绪稳定下来,接着向杨钦道:“能立即抓到手里的才是好处,你想要上贺巡检这条船,就要用他的人情,这样就算得了他的庇护。”
“就这么简单?”杨钦一直以为要付出许多才能得到这些。
“想要最快与一个人来往,最简单的就是求他帮忙,有了亏欠,就有了情分。若是你提的要求,他帮不上忙,你自然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今日与你族中二房撕破了脸,只有让二房知晓,你与贺巡检有了来往,二房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们孤儿寡母一无所有,想要靠着自己改变现状未免太慢,不如向别人借势。”
杨钦本就是聪明的孩子,跟着张氏在族中委屈求活,不知见识了多少人情冷暖,所以谢玉琰讲的话,他都能听明白。
张氏擦了擦眼睛:“我们母子欠娘子的恩情。”
谢玉琰道:“我既然要留在杨家,钦哥儿做好这些事,我也能从中获利,算不上谁欠谁。”
张氏母子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拒绝报答。
“娘子是好人。”
谢玉琰无声一笑,她说了这么多,将心中算计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却还觉得她是个好人?这世上或许没有谁比她们更憨傻。
沉默了一会儿,杨钦忍不住又指了指窗外:“娘子为何一直盯着那里看?”
谢玉琰道:“若是有人靠近想要偷听,就会挡住那里的光。”
谢玉琰话音刚落,投在地上的阳光不见了,多了一片影子,杨钦瞪大了眼睛。
谢玉琰一路回到永安坊,刚进了坊门就瞧见李阿嬷和几个妇人凑在那里说话。
“六郎媳妇回来了。”
李阿嬷先瞧见谢玉琰,紧接着妇人们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如今永安坊中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娘子。
谢玉琰与众人见过礼,李阿嬷年纪最大,先上前说话:“这是去了哪里?”
谢玉琰道:“巡检衙门,去问问家中的案子如何?”
李阿嬷听得这话,向坊内看了看:“衙署又抓了不少人,这么一查才知道,一个个家中都不干净。”
除了进衙署的,还有被族中惩戒的,院子里哭天抢地,委实让她们看了好一阵子热闹。
平日里永安坊这些大户,风风光光,趾高气昂,杜家二房的九郎,春日里在坊内放纸鸢,跑动的时候摔了一跤,非要怪在高家那个娃娃身上。
李阿嬷向谢玉琰说起这些。
谢玉琰道:“后来怎么样了?”
“高家人老老小小上门赔礼,”李阿嬷道,“高家那娃娃在杜家跪了一个时辰,他娘看不过去,上去说了两句话,却被杜家人一脚踩在手上,断了两根手指头。”
旁边的樊阿嫂道:“从前高家媳妇针线手艺最好,外坊的人都来寻她做活计,那次断了的,刚好是捏针的手指,从那以后手艺就不大行了。”
樊阿嫂说着话,就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
正是徐氏、高二郎母子两个。
徐氏提着竹篮子,高二郎生的瘦小,但面容白净,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是被杜家人欺负多了,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走过来时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到了跟前也是向众人行了礼,就去看徐氏。
徐氏将竹篮子递给高二郎,高二郎这才接了。
“六郎媳妇,”徐氏话说出来,立即觉得不好,改口道,“谢大娘子……”
大娘子这名头是从杨家漏出来的,听说这是谢氏立下的规矩,徐氏也不知道“大娘子”是杨家自家人喊的,还是外面人也要这般称呼,她这样喊行不行?
高家人丁不多,很少与人来往,尤其是谢家这种兴旺的大族,但这次徐氏必须要见见这位谢大娘子。
杜家落得现在的下场,他们一家满心欢喜,也对那个将杜家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满怀感激。
虽然杜家人下狱与他家的事无关,但结果总是一样的。
谢玉琰看着红了脸的徐氏,视线落在竹篮子上:“那是什么?”
这算是给徐氏开了个头。
徐氏松口气忙道:“是我做的针线,给谢大娘子的,大娘子不要嫌弃。”
高二郎将竹篮子捧到谢玉琰面前,眼睛中闪动的都是急切和担忧,恐怕谢大娘子不肯收,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谢大娘子。
“那就多谢嫂子了。”
谢玉琰伸手将高二郎手中的篮子接下。
高家母子两个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谢玉琰目光扫向徐氏的右手,拇指还好,食指有些扭曲,怪不得做不了精细的针线。
谢玉琰道:“杜家伤人可判了罪、赔了银钱?”
徐氏一怔,然后摇了摇头:“没……没有。”
谢玉琰道:“可准备写张状纸将他们告去衙门?”
“对,”李阿嬷也道,“从前杜家无法无天,现在进了大牢,你还怕些什么?之前来杨家那个刘讼师也不错,不如你去寻他。”
徐氏犹豫着还没说话,就听一道声音响起:“永安坊这样的事多吗?”
几个女眷互相看看,目光复杂。
谢玉琰道:“似高家这种被欺压的事不少,就是不知道是否触犯律法?”
樊阿嫂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一下子被人点破,差点就喜的拍大腿:“对,就是这话。”
大梁有律法,坊中有坊规,但总会有些人家,仗着有些本事,凌驾于这些之上,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是违反律法的。
谢玉琰道:“明日我将刘讼师请过来,腾出个空屋,请刘讼师在坊中逗留几日,大家有需要可以去问刘讼师。”
众人哪里想到还能如此。
李阿嬷道:“可方便么?”
谢玉琰点头:“杨二老爷是坊副使,杨家管这些也是本分。”
樊阿嫂道:“这可好了,到底能不能告官,问问讼师就知晓。”
谢玉琰看向徐氏,徐氏眼睛中也满是欣喜,她接着道:“如果要写的诉状多,兴许刘讼师还能少收些银钱。同一桩案子,状告的人多,也能分摊佣笔费。”
谢玉琰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听得欢喜。
李阿嬷道:“这样的好事,我们现在就传出去。”哪些人有冤情,哪些人能一同状告,都弄清楚,这样去讼师面前才好开口不是?
杨家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瞧见三房那位大娘子回来了,不过很快就被几个妇人围在了中间。
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小厮互相看看,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诧,这位大娘子不会将手伸到坊中去了吧?
“在做什么?”
一个郎妇瞧见鬼鬼祟祟的小厮,立即开口训斥,家中乱成一团,下人却有闲心看外面的热闹。
郎妇说的没错,杨家不但被抓走不少族人,杨明经还陪着衙署的人四处查账,中馈上又换成了谢氏。
谢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郎妇们忙着将手中的事务清理好,生怕被谢氏查出什么端倪,这也就罢了,谢氏还要带着族人做买卖,只给大家十日的功夫思量……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分明就是让他们选跟着二房还是三房。
昨日跟在谢氏身边的几个郎妇,在族中四处拉人,一大早就忙着去三房表忠心,送去了银钱。
不过也只是十来个人罢了,大多数族人都在暗中观望。
二房掌权多年,二老太爷是被抓了,但杨明经还在,反观三房,就只有一个年幼的钦哥儿,即便钦哥儿再聪明,等他成事也是十年后了,谢氏一个女子,打理中馈已是勉强,怎么可能撑起整个杨氏一族?
谢氏想要接管杨氏的买卖,杨氏长辈们也不会答应。
眼下家中案子没查清,谁也不敢招惹谢氏,可一切尘埃落定呢?谢氏会不会被一脚踢开?
郎妇这样想着,忽然眼睛一缩,不远处的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个人,可不正是谢玉琰。
谢玉琰往前走,那些妇人在后面跟着,几个人说说笑笑,竟是一路将谢玉琰护着送回杨家。
郎妇回过神时,谢玉琰到了她面前,她只被那道视线一扫,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道:“大娘子。”
不过很快郎妇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
“大娘子,我们就这样与大家说,明天巳时来杨家。”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樊阿嫂等人这才纷纷离开。
杨家族中郎妇看着发愣,谢氏与永安坊那些妇人,明日要做些什么?
郎妇正思量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好像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她面前掠过。
“什么东西进来了?”郎妇喃喃地道。
两个小厮在想另一桩事,听得郎妇这话,不由地齐齐打了个冷颤。方才他们还在一起议论,谢大娘子可能早就变成了鬼魅,是来……报复杨家的,谁做了什么坏事,她一眼就能看透。这本就是闲话,没想到族中那些管事的郎妇,也这样思量。
郎妇没去理睬两个小厮,她急着进门探听消息。愿意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的人那么少,谢大娘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要用别的手段逼迫,先知晓消息,就能先做些准备。
郎妇只听谢玉琰吩咐管事道:“将西院小书房腾出来,我有用处。知会院子里的人,明日讼师会来这里,后院的女眷不愿抛头露面的,就避开些。”
听到“讼师”两个字,郎妇不由地吞咽一口,这大娘子的神通还没施完啊?
……
谢玉琰回到三房内院,张氏和几个郎妇立即迎了出来。
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谢玉琰道:“怎么?来送银子的不多?”
郎妇立即道:“都是我们没办好差事。”
张氏也想说些什么,她知晓为何会如此,三房人丁不旺,所以才不被族人看好,说到底还是他们拖累了谢玉琰。
贺檀走到火盆前烤手,脑海中浮现出杨家那孩子瘦小的身影。
“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兄长在金明寨阵亡了。”
桌案前的人站起身走过来,他没着官服,只是穿了一件青色襕衫,外罩狐皮裘袍,身姿颀长。阳光透过窗子,刚好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皮肤光洁、白皙,鼻梁高而笔挺,一双眼眸格外清亮,目光更加透彻。
“哪家?”男子开口询问。
贺檀道:“永安坊杨家。”他刚让人去拿了文书,准备找一找这个人。
男子却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杨绎,大名府永安坊人,静卫军中任押正,曾奉命固守金明寨,所属部中军将为其报军功,若是那一战没有阵亡,现在已是副队将。”
贺檀想到金明寨的败仗,不禁皱起眉头,半晌叹口气:“你怎么知晓的?”
男子道:“来的路上,看了兄长携带的文书。”
贺檀不禁露出一抹温暄的笑容,送到他这里的文书,他都不能记得这般仔细,论博学强记,谁也及不上王鹤春。
贺檀与王鹤春是姨表亲,王鹤春父亲年轻时被调任西南,母亲身子虚弱受不了西南的气候,留在余杭养病,那几年都是贺檀母亲照顾两个孩子,鹤同音“贺”,取这个表字,有与贺家亲近之意。
贺檀,鹤春,听起来就像是两兄弟,再者这个表字知晓的人不多,贺檀在外这样唤他,也是为了遮掩他的身份。
贺檀将在杨家见到的情形与王鹤春说了:“我也想过,这把火刚好引得军巡发现了害人之事,未免有些巧合。”
他刚刚来大名府,组起了这支军巡兵马,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探他的底,猜测他来任职的目的。
“但是仔细想想,那孤儿寡母可能走投无路,只想闹出点动静出来,真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免想的太周到了些,方才我瞧着,不似有这般的人在。”
两个人正说着话,文吏进来禀告,杨家、谢家一干人等都带到衙署,陈军将请了郎中和稳婆,先给那女子看伤。
文吏道:“只怕那女子的身份不好查明。”
贺檀正襟危坐,神情一肃,静等下文。
文吏躬身:“那女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贺檀皱起眉头。
文吏也觉得此事棘手的很,下意识地看向王鹤春,这位王先生是与贺巡检一同来的大名府,应当是贺巡检的幕僚,来了不过一两日就将衙署积压的文书都处置好了,兴许他能有什么好法子。
让文吏没想到的是,王鹤春就像没听到似的,正向炭盆里丢栗子,看起来很是闲适。
“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贺檀道,“先带那女子去看看谢家人,再将谢家人带去大牢审问。女子记不得了,买她的谢家人应该知晓一二。”
文吏应声忙下去安排。
栗子的香气很快就从炭火中冒出来,闻着就很是香甜。
“杨家、谢家都是大名府的商贾,”王鹤春说着顿了顿,“可惜了,那孩子年纪太小,否则他在杨家或许能帮上忙。”
贺檀来到大名府,除了身边的将士之外,还要在暗中安插人手。朝廷很快就要颁行许多新法度,定还会引来旧党的反对,能否顺利施行很是重要。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慧,也不堪用。
两个人谈论公务的时候,文吏已经将郎中和稳婆引到了内院。
文吏嘱咐张氏:“稳婆查验的时候,你不可多说话。”
张氏应声。
郎中先给查看了谢玉琰的伤势,再让稳婆上前。
“哎呦,这得是多狠的人,才下这样的手,”稳婆道,“你也是命大,伤的这么重,还能缓过一口气。”
方才衙役寻了水,让谢玉琰梳洗,如此郎中辨伤更容易些,洗掉了脸上厚厚的脸妆和灰尘,露出了那张明丽的面容。
被这么张脸一衬,脖颈上的掐痕显得更加狰狞。
不止是稳婆赞叹,谢玉琰陡然见到这具身体的相貌时,也委实吃了一惊。
这张脸居然与她有几分相像,要说一切都是巧合,冥冥之中却又像是注定的一般,或者这身体与前世的她真的有什么关系?
“随我去里间,”稳婆轻声道,“我帮你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伤。”
请稳婆查验这样的事,谢玉琰并不厌恶,她也不了解这具身体,正好经由稳婆勘到些真相。
什么结果她并不在意,只是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避免日后节外生枝。
以谢玉琰的性情,不会受人摆布,但不妨碍她了解“自己”。
“娘子还是完璧之身。”
“手腕和脚腕上有捆绑的痕迹,身上也有磕碰的伤痕,只怕是没少受磨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稳婆劝慰谢玉琰,“娘子日后定然富贵平安。”
郎中和稳婆将要出去复命,谢玉琰急切地上前:“不知我还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
郎中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也曾遇到一个病患,从山上摔下,撞到了头,三日才醒来,从此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你这般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玉琰露出失望的神情,眼睛中也带着几分茫然。
张氏正欲上前劝说,可是等郎中、稳婆一走,谢玉琰的目光立即变得清明,方才那颓色登时消散了。
张氏看在眼里,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谢玉琰看向张氏:“有桩事,不知您是否能答应?”
张氏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若衙署不能立即查出我的身世,我想留在杨家。”
张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谢玉琰道:“留在杨家,做您的儿媳,六哥儿的妻室。”
张氏不禁惊诧,以她来看,这位女郎出身定不一般,又是这般的聪慧,留在她这种人家岂非受了委屈?
“为何?”张氏道,“我儿只是个押正,又在边疆战死,从前你被人所害也就罢了,知晓实情还要这桩婚事……将来想要再嫁,恐也难进好人家。”
谢玉琰不禁一笑,前世她嫁给过皇帝,做过太后又二嫁伪帝,她从未在意过名声。
张氏接着道:“我是怕你后悔,错过了好姻缘。”
经过了前世种种,谢玉琰本就不想再嫁,即便真的遇到了欢喜的人,她自然有法子与他在一起。
这些在别人眼中格外重要的事,放在她这里,只不过是“有用”与“无用”的差别。
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弄清楚身世,不免会变成流民、客户。杨六郎的妻室,反而更容易入局,她何必徒增烦恼?
谢玉琰道:“我既用了六郎妻室的身份,自然也会照拂您与钦哥儿。”
谢玉琰说着向门外看了看:“还有时间,您可以慢慢思量。”
“我答应,”张氏抿了抿嘴唇,下了决定,“你肯留下,我自然愿意,六哥儿没了,将来你想离开,我去族中为你求放妻书。”她见识了这女郎的手段,为了钦哥儿,她什么都能答应。
张氏话音落下,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各位官爷,为何抓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在牙行这么多年,笔笔买卖可都是清清白白,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牙婆话音刚落,就看到旁边屋子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她睁大了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
牙婆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面色变得惨白。
“鬼……闹鬼了,这……这……”慌张之下,牙婆伸手抱住了隶卒的腿,她认出来了,这就是谢家买的那具尸身,还是她亲手帮忙换上的嫁衣。
围观的人中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也有人向水铺里面走去。他们拿着银钱去布店、米行买东西,却觉得不划算,银钱还留在手中,正好在水铺里交定钱。
看热闹的人低声道:“一贯钱呢,不得好好算算?”
“怕什么?不是说了立文书,这定钱说到底还是你的。”
也有人觉得不妥,斤斤计较:“要置办年货,哪里来的那些银子,明日也用不了多少,拿着桶来打就是了。一贯银钱能打多少热水?一年都用不完。”
一个汉子道:“若是交了,本来能用一年的水,如今就能用四年。”
这么一对比,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不过很快,另一个汉子道:“哪有那般简单,还得每日都来买热水,若是有一日不买,定要扣银钱。”
好像发现了问题,一群人又纷纷向水铺门口涌,七嘴八舌地问及这个。
郑氏耐心地回应:“要扣五文钱,这个都写在文书中了。”
众人惊呼一声:“多少?”
“五文?”
立即有人断了交定钱的心思。
提及这桩事的汉子一脸得意,他就是比旁人聪明,然后他就瞧见准备离开的董三嫂,想要与董三嫂说说这桩事,董三嫂却不想搭话,眼神都没瞥过来。
她从水铺拿来一只碗,向里面放把焦麦屑,然后舀了滚烫的热水一泡,很快就有股香气飘出来,旁边的女娃娃盯着母亲手中的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吞咽一口。
等了好一会儿,女娃娃终于忍不住道:“娘,好了没?能不能吃了?”
早起都要吃冷饭,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女娃娃又欢喜又心急,本还能忍耐的肚子,也在这会儿“咕噜噜”乱响。
“烫,”董三嫂道,“凉一凉再说。”
女娃娃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眼睛又被冒着热气的碗吸引。
董三嫂将女儿带到一旁,手中的碗也递给她,让她捧着暖和些,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女娃娃吃东西的响动。
这边吃着饭食,那边就引来了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一双双眼睛盯着那碗焦麦屑。
“这是在卖什么的?”
果然又引来了一些人。
手拿布帛的妇人被孩子缠着要吃,这股香味儿和热气,在周围格外显眼。
董三嫂盯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愈发坚定,等着女儿吃完东西,就拉着女儿离开了水铺。回家的路上,董三嫂的步子迈得格外大,已经顾不得女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董三嫂推开屋门,看着屋中坐着的爷娘和夫君。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交三贯钱的定钱,趁着这两天,将家中的推车修好,等到水铺子的热水涨价了,我们就推着热水出去卖,去水铺一桶水两文钱,我们也卖两文,却能直接送到家门口,光凭这个,大家就能来买我们的水。”
董三抬起脸:“能行?还有两天多呢,万一给定钱的人多……”
“不怕,”董三嫂道,“水铺说了,交了定钱每天都要去打水,若是有一日不去,就得扣五文钱。”
“许多人因此不敢交银钱过去,再说大名府这么大,多些人也算不得什么。”
董三嫂平日里就格外能干,但凡有事,她立即就能想出个道理,她嫁过来之前,董家的田地遭了灾,欠了一些银钱,这才过了几年,欠的银钱就都还上了,若非董家长辈每日都要吃药,他们会更好过些。
董大有些憨,董二体弱,平日里董三就格外照应两个哥哥,所以董三这边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兄弟三个一起去卖水?”
董三嫂点头。
水铺还允许买水的人舀一碗热水用,这么一来,水铺门口每日都会有人聚集。那些新开的铺子,有伙计在外吆喝,却也不能整日这般,到时候热闹的会是哪一家?可想而知。
水铺那边人多了,大家渐渐就都知晓城中有热水卖,他们推着热水走街串巷的时候,也就不必多言。
对他们来说,哪哪儿都合适。弄好了每人一日定能赚上一百文,冬日里哪里寻这么好的活计?
别人还没想这么远,他们家先准备起来,三日后一早就开始卖,抢了先,也就没人跟他们争了。
……
水铺门口的马车动了。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暖炉,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
叶氏道:“咱们这就走了?不用盯着了?”
谢玉琰道:“晚上关了铺子,族中郎妇就会递上账目,到时就知晓有多少人交了定钱。”
“你真的不担心?”叶氏再问。
“手下无人做事才要事事亲力亲为,”谢玉琰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又要担忧些什么?”
这话说的没错。
不过……
“忙是没错,”叶氏道,“却没见卖出多少热水。”
这么久,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她看到一个汉子挑着一扁担的热水离开,心中因此刚刚得了丝安慰,谢玉琰却要回永安坊去了。
谢玉琰道:“这几日不用在意,想看能卖多少出去,要等到三日后。”
说完这些,谢玉琰停顿片刻:“大伯的小窑却不能停。”
叶氏道:“还接着烧那些泥炉?”
谢玉琰点点头。
叶氏再次深吸一口气,真不知道谢玉琰都在想些什么,好似她还没想明白第一桩事,谢玉琰心中早就在盘算七八桩了。
马车在永安坊门口停下,于妈妈上前搀扶谢玉琰,早就等在那里的徐氏母子忙迎上来。
徐氏向谢玉琰行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娘子,我家的状纸送去衙署,不日就能过堂了。”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冤情还能得到伸张。
李阿嬷等人也都上前。
“咱们永安坊在老父母那里算是出名了,这几日,就有十张状纸递上去。”
“对,我还与刘讼师说,让他干脆就住在永安坊算了。”
徐氏躬身向谢玉琰行礼,身边的孩子也要跪下磕头,被谢玉琰示意于妈妈拦下来。
“都是街坊邻里,”谢玉琰道,“不用这般。”
李阿嬷笑着道:“有娘子这样的人在永安坊,可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拥着谢玉琰向坊内走,叶氏委实被吓了一跳,谢玉琰现在好似不止在杨家,在整个永安坊都能说得上话了。
真不知道杨明经和谢玉琰到底谁才是坊副使。
几个人正说着,就看到有人挑着热水进了坊,见到谢玉琰就笑道:“杨家大娘子,希望你家的热水铺子买卖越来越好。”
“对,”李阿嬷拍了下手,“田家老太婆,还要跟我一起去交定钱哩,我都忘记了……”
众人又是一笑,纷纷也喊着去买热水来用。
吵闹声吸引了路过的行人,一人骑在马匹上,向永安坊里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驱马前行:“谢家快到了?”
小厮禀告:“就在前面了。”
今日大名府街面上格外热闹,马车来来往往,耽搁他们行路,不然名帖早就递给了谢家门房。
眼见就要过年了,他却从京城赶来大名府,马背上的人想到这里就皱起眉头,却在这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刚乜了一眼的情景再次浮现。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不过他只是一瞥,没有将那人面容看清楚。他在脑子里,把熟知的人过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思量。
“先去递帖子,办完事还要回京呢。”
……
茶楼上,贺檀闻着茶香,心中舒畅许多。
这些日子他被困在衙门,片刻不得歇息,今日坊市大开,他也算得了借口,出现享受片刻的清闲。
王鹤春则听着桑典的禀告,说的都是杨家的几处水铺。
听到有人开始交定钱了,贺檀抬起眼睛:“没想到谢小娘子还真的会做买卖。”
“她不是会做买卖,”王鹤春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睛微垂,“她只是会利用人心,懂得布局。”
贺檀略感意外,怎么王鹤春突然就很了解谢小娘子了?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不就在谢小娘子那里丢了一只狸奴吗?
怪不得她开口就要大名府。
王鹤春道:“大名府的商贾,就要见到从未有过的场面了。”
话音刚落,楼下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桑典快步走过去,只见热气腾腾的水撒了一地,一个汉子倒在路边,闲汉模样的人大声喊叫:“滚烫的水撞到人,是不是得赔银钱啊?”
于妈妈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说服三河村那些村民。
不过想想大娘子在杨家做的这些,别人不行……对于大娘子来说,应该不难。
“奴婢留下了五两银子做定钱,”于妈妈道,“与他们说好了,明日娘子会前去。”
禀告完三河村的事,于妈妈等着谢玉琰再吩咐别的差事。
谢玉琰将小库房的钥匙递给于妈妈。
“三房一共两把钥匙,其中一把给你。”
帮大娘子掌管这些是好事,说出去了只会让人觉得她被重用,可是于妈妈心中却觉得不踏实。
谢玉琰道:“接管小库房,是我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
于妈妈汗颜,将四老爷和四娘子送进大牢那些事呢?就什么都算不上?
“小库房里面的物什不能出差错。”
“是。”于妈妈恭恭敬敬地应承。
谢玉琰道:“明日我去三河村,你还要做些准备。”
于妈妈顺着谢玉琰的意思,看了看地上放着的箱笼,里面是郎妇们拿来的银钱。
谢玉琰道:“不能光用她们的银钱,我们三房要拿的更多些。”
于妈妈再次道:“奴婢明白了。”
其实她并没有弄清楚,大娘子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时候,她只能应承,免得惹得大娘子生气。
等退下之后,她再仔细去思量。
谢玉琰挥挥手:“今日辛苦了,妈妈好好歇息,不用过来侍奉了。”
于妈妈正要离开。
谢玉琰忽然道:“你留在杨家最想要些什么?”
于妈妈不假思索:“家里平安,若是能脱籍那是再好不过,家中后辈最好能读书,从前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单独立户之后,就能将那些田地赎回来。”
这些于妈妈从不曾与二娘子说过,生怕二娘子觉得她心思多。
但是在聪明人面前,反倒不用去遮掩。
谢玉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于妈妈走出院子,忙找来下人问今日家中发生的事。
三房有多少郎妇过来,大娘子又吩咐她们去做什么,本来就没有隐瞒,家中上下都知晓。
于妈妈道:“二娘子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小丫鬟本就机敏,又在何氏院子里做过事,探听那边的动静很是容易。
“二娘子让管事妈妈拿了些东西给族中长辈送去了。”
这是想要稳住自己在族中的根基。
于妈妈却忍不住摇了摇头,二娘子平日做事还算有条理,遇到大娘子就完全乱了阵脚。大娘子才管中馈几日,她就惊慌所措地四处拉拢族中长辈,这就等于自揭短处,明摆着告诉族人,她这个执掌中馈多年的族长妻室,不如一个刚嫁入杨家的女子。
族人还以为二老太爷入狱是何氏的手段,说不得对何氏还会心生几分惧意,现在……只会忌惮大娘子。
大娘子才随便动了动手指,何氏就吓瘫在那里,脸面、身份都顾不得了,做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管事大娘子,她自己不中用,从中馈上掉下来了,谁还能不顾危险去扶她?
聪明人都不会随随便便再支持何氏,至于那些不聪明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不用放在心上。
于妈妈感叹:“我才出去了一日。”
也许在何氏心中,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她这个卖主求荣的下人,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于妈妈一直在审时度势,从心底里没完全放弃二娘子,可这一刻,她觉得二娘子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小丫鬟翠珠道:“也是奇怪,大娘子没问我二房那边的事。”
“大娘子不用问,”于妈妈道,“她什么都清楚。”
大娘子清楚自己做的事,何氏接不下来。
遣走了翠珠,于妈妈看着手中的钥匙,决定先去一趟小库房,大娘子叮嘱她管好小库房,她就不能让那边出任何差错。
这样想着,于妈妈开始拿着账目盘点小库房的物件儿。
所有东西一一对应,清楚明白。
那些存放布帛的箱笼也都摆在那里,于妈妈站在一旁迟疑了许久,不知大娘子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处置这桩事?
何氏故意即将布帛换成虫蛀的,准备以此陷害三房。于妈妈觉得大娘子一定察觉了,以大娘子的手段,谁种的因,谁承受果,这些腌臜,会让何氏自己来收拾。
既然不是这个……
于妈妈继续打量着小库房中的一切,想不出究竟只能继续核对账目。
直到打开盛放银子的匣子,于妈妈的眼皮就是一跳,她拿起一旁的戥子来称,额头上也渐渐沁出了汗水。
戥子放下时,于妈妈的手已经发颤。
少了十八两银子。
于妈妈立即想到大娘子递给自己的钱袋子,她留了五两在三河村,剩下的大娘子也没收回去。
三房在花小库房的银钱,但是没有人知晓,也没人来查。
三房掌管小库房时,大张旗鼓的核对账目,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这是三房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以大娘子的手段,没人会觉得小库房能出什么差错。
于妈妈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脑子却飞快地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大娘子不怕她将这桩事讲出来,她手里握着小库房的钥匙,腰间是花剩下的银钱,重要的是,她只能将此事禀告给何氏。
何氏会信她吗?何氏还有几箱虫蛀布在这里,难免会心虚,定会觉得她帮着大娘子在设陷阱,等着何氏跳进去。
于妈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她嘲笑何氏,更是嘲笑自己。
最可怕的事,就是当她窥探到真正的秘密时,发现自己早就身处局中,无论如何挣扎,死的都会是她。
看清楚这一点,也才清楚大娘子手段高明之处。
这小库房,这做第一笔买卖的银钱,都是何氏送到大娘子面前的。
真是蠢,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果不是大娘子刻意告诉她,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
人与人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半晌,于妈妈才收敛了笑容,重新平复心情,让呼吸再度变得平稳。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小库房“管”起来,方便从中取走大娘子需要的银钱,还不能被外面人发现。
万一让人查出蹊跷,她就得承受。一个连锅都不能背的人,如何做心腹、管事?她想脱籍,想后辈子孙有条出路,什么都不是白白来的。
她将差事办好,想要的这些大娘子也都会给。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大娘子不必理会这种小事,只需要掌控大局。
于妈妈再次将自己做的事理清楚。她将银钱算好,到时候拿去三河村的银钱中,三房的银子要占大半。当然明账上不能这样写,三房大笔银钱拿出来,会被人猜疑。
所以这银子得记在别人名下,事不宜迟,她得赶紧去做。
……
杨钦进学回来的时候,没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院子里还是那些人,只不过灶房的烟气更大了些,隐隐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进了屋子,暖意扑面而来。
杨钦放下书箱,立即去打水净手,却发现热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没变,却一切都变了。
现在处处让他觉得安心,好像没啥事需要他去琢磨。
“喵”。
屋子里传来狸奴的叫声,杨钦忙跑进去看,就发现嫂嫂怀里多了一只大狸花,那狸奴正亲昵地抱着嫂嫂手臂蹭来蹭去。
嫂嫂手中握着一条小鱼干。
小鱼干在杨家还是很常见的,秋日里去河里能憋到许多这种小鱼,杨钦拿回来帮着张氏一同晾干,挂在灶房中,想吃的时候就在火上烤一烤,一咬满嘴酥脆。
那狸奴显然也爱吃得很,咬的时候,鼻子都皱起来,带着倒刺的舌头,能将掉下的碎渣全都卷入口中。
威武又可人。
“哪里来的?”杨钦道。
谢玉琰道:“在衙署里遇到的,跟着我一路进了家。”
杨钦很是喜欢那狸奴,抬起手试探着向它接近,狸奴很是警觉,立即抬起了爪子,不过它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谢玉琰一眼,就又将爪子放下来,不再去理会杨钦。
杨钦的手摸到了那密实又柔软的皮毛,还轻轻地捏了捏。
“它若是不走,家中的小鱼干就都留给它,”杨钦道,“明年我再多抓些小鱼回来。”
张氏站在一旁笑,她可好久没见过钦哥儿这般模样了,面容舒展,满脸喜色……露出他这般年纪该有的神情,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玉琰。
“吃饭吧,别让你嫂嫂饿着了。”
杨钦应声,跟着张氏钻进了灶房。
就像杨钦期盼的那样,吃过饭,小狸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睡觉的时候,狸奴才出去转了一圈,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一头钻入了谢玉琰所在的内室。
谢玉琰看着脚下的狸奴,它还真的在这里安家了。
谢玉琰早早进入了梦乡,狸奴也卷成一团安睡,比起她们的安稳,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三河村里,石勇盯着眼前的藕炭,藕炭已经烧了两个时辰,围坐在这里的人,也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坦。
很难想象这就是石炭碎做的。
“勇哥儿,”旁边的老妇开口道,“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买石炭碎,咱们……真要藏起来一些不卖?”
童忱正在胡乱琢磨着,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
好像方才他在想些什么,王……公子都知晓似的,童忱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旁边的杨钦先一步,躬身向童忱行礼:“见过先生。”
“他叫杨钦,族中行九,住在大名府永安坊,”王鹤春道,“胞兄是阵亡的将士。”
杨钦心中一阵紧张,恐怕这位童先生会问他,家中都是做什么的。
去年,母亲去找过临坊的秀才,请秀才做他的西席,秀才听说杨家是个商贾,立即就拒绝了。
杨钦正胡乱想着,童先生的声音传来:“可识字?”
杨钦道:“母亲教过一些。”
既然要做先生,自然要有些威严,童忱道:“从明日开始,每隔两日来这里旁听。”
“虽是旁听,我交代的课业却都要完成,否则就不必再来了。”
正式拜师之前,都要有考较,若是不能让先生满意,先生自然不会再教他,杨钦好不容易才得了读书的机会,别说一点课业,就算要求再多些,他也能做到。
杨钦再次弯腰:“是,先生。”
童忱看向小厮:“带着他四处看看。”
小厮应声,领着杨钦离开,童忱板起的脸孔立即松懈下来:“公子,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进了门,不等王鹤春开口,童忱一揖到地:“人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王鹤春坐下道:“本是我让人知会的你,要遮掩身份,不必思量太多。”
童忱恭敬地奉茶给王鹤春:“公子来大名府,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也不会隐去姓名,藏在巡检衙门。
王鹤春点点头:“个中原因,还不能与你说。”
童忱明白:“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公子效命。”
王鹤春点头道:“等局势明晰一些,自然让人知会你。”
童忱心中欢喜,其实之前他也曾随王鹤春做过事,就是不知晓哪里做的不对,突然公子就不用他了。
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
“公子稍坐,我还有样东西送予公子。”
童忱说着匆匆忙忙出了门,片刻之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书册。
“公子瞧瞧,这是新印出来的《神童诗》,”童忱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公子少时还有不少诗句没能流传,否则……”
“印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鹤春的目光似是慢慢变得幽深了。
童忱心中一惊,忐忑道:“二百册。”
“多少?”王鹤春又问。
童忱小心翼翼:“淮南有两个商贾……格外喜欢公子的诗句,每人又印了两百册,说好只给族中子弟看。”
王鹤春没有说话,童忱却感觉到气氛愈发低沉,他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于是没有等王鹤春再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还有福建来的人……这次是读书人,给书院买了一百五十册,再就是成都的一位员外,要给族中子弟启蒙用。”
童忱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本账目递给王鹤春:“卖的银钱,都给西村的孩子们置办了笔墨,公子看看。”
“赚了不少银子,”童忱道,“若是再印几百册,也能卖得出去。”
“够吗?”王鹤春忽然淡淡地道。
看了账目后,公子的心情似是好转了,想到这里童忱仗着胆子:“不太够。”
“其实那书局的东家与我说,他们更喜欢看公子小时候的那些事,若是能印出来,定然能卖出许多。”
“你想写出来卖?”
淡然的声音传来,童忱下意识就要点头,毕竟他们穷,若是能多赚些银钱,写点趣事儿而已,也没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被他吞了进去。
童忱慌忙改口:“没想写,公子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能知晓?”
王鹤春抿了口茶,彻底没有了在衙署时的温和,整个人变得格外冷峻,目光却愈发的平静:“不知道好,知道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想外面流传的那些书册,八成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我不想带着一群孩子玩耍遇险。”
“也不想在老大人与同僚一筹莫展时,一语惊醒梦中人。”
“更不想对着鸡鸭说话,对牛弹琴。”
童忱不禁吞咽一口。
王鹤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童忱面前。
童忱盯着那黑色的靴面。
“我没有,离开家去寻什么仙人。”
“没有,绝食七日,要与那仙人一见。”
童忱摇头:“没有。”
王鹤春接着道:“更没有与那仙人有簪花之约,非卿不娶。”
童忱摆手:“没有,没有。”这个一定是没有,他绝对不会再与人说,许多年前,他在山中捡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鹤春,若这都是真的,岂非是告诉大家,王……公子被人骗了?
大梁大名鼎鼎的神童,怎么可能被人骗?
王鹤春走到门口,他忽然指向外面:“那孩童一家与我无关,更非我留在外的子嗣。”
“若是让我看到一点,我与那杨家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王鹤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童忱旁边的窗子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阵凉风吹入童忱的领子,就好像柄利刃,送入了他的喉咙。
“不敢,不敢。”童忱拼命摇头,他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好好读书,”王鹤春道,“带着你这些弟子,早日考中进士科。”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以童忱的才学,早就考中了。
王鹤春踏出屋子,就看到候在外面的杨钦。
没有再多停留,王鹤春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再次向杨钦伸出手,不过这次杨钦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王鹤春道:“不与我一同回去?”
杨钦摇头:“嫂嫂还交代我,要带回些东西,就不劳烦王主簿了。”
看着杨钦那小小的背影,王鹤春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带着小厮也驱马离去。
……
永安坊,杨家。
杨二老太太昨日被气的厉害,晚上连饭都没用,就早早歇下了,早晨起来仍是没有胃口,何氏在旁边劝说了好一阵,杨二老太太才答应吃些乳酪。
洒了红果碎的乳酪吃下肚,二老太太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正要让何氏盛一碗肉羹来,就瞧见管事急匆匆进门。
二老太太心头“咯噔”一下。
昨日老太爷训斥的话还在耳边,告诫她莫要再闹出事端,否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掠卖人口在大梁是重罪,掠卖人死罪,买主至少要杖刑,判的重些就是配役三年,无论哪一个,杨明山都受不得。
所以昨日何氏提议将小库房钥匙给三房,二老太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来能稳住三房,二来等这阵风过去,就将三房处置了。
可这才过去一晚上,难不成就又闹出事端了?
管事匆忙开口:“老太太,三房请了两位讼师来,门房拦不住,现在……人已经进了院子。”
二老太太耳朵里一阵嗡鸣,那谢氏真的请讼师了?真的要状告谢家?
“老二呢?”二老太太招手,“快让人去喊老二,他不是想了法子吗?怎么没用处?”
请一个讼师还不够,居然叫了两个上门。
二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快点……想法子。”要是再任由谢氏这么闹腾,恐怕等不到老四回家,她就要被气死了。
……
杨家大门口。
谢玉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讼师跟随张氏去往三房的住处。
刚刚门口这样一闹腾,又引来不少邻里围观。
有人忍不住道:“六哥儿媳妇,你们请讼师做什么?没有禀告谢氏族中吗?怎么闹将起来了?”
谢玉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管事:“诸位邻里不要误会,有些情形家中管事可能不知晓,才加以阻拦。”
“昨日族长已经答应帮我向谢家讨还公道,这些讼师就是登门为我写状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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