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蛋头罗圈儿的其他类型小说《幸存者故事后续+全文》,由网络作家“陆离”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1“抛弃患癌妻子另结新欢,妻子愤而自杀”。“夫妇新婚照曝光,昔日爱侣人鬼殊途”。……纪小茉向下滚动着网页,满屏幕都是最近发生的癌症患者自杀案,标题越来越狗血,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纪小茉不断略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题,终于在一则微博上面停住了。那是死者方晴晴的父母发的微博,这起自杀案最早由她父母在网上曝光。“晴晴的离开,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微博写道,“守着女儿满是鲜血的遗体,我和她妈妈已经先后病倒,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看到逼死晴晴的凶手高建瓴得到严惩。我们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高建瓴就是方晴晴生前的丈夫。女方父母一直坚持方晴晴的死亡与高建瓴有直接关系,不断在网上发帖呼吁高建瓴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审判。纪小茉看了看最新一...
《幸存者故事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1
“抛弃患癌妻子另结新欢,妻子愤而自杀”。
“夫妇新婚照曝光,昔日爱侣人鬼殊途”。
……
纪小茉向下滚动着网页,满屏幕都是最近发生的癌症患者自杀案,标题越来越狗血,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
纪小茉不断略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题,终于在一则微博上面停住了。
那是死者方晴晴的父母发的微博,这起自杀案最早由她父母在网上曝光。
“晴晴的离开,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微博写道,“守着女儿满是鲜血的遗体,我和她妈妈已经先后病倒,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看到逼死晴晴的凶手高建瓴得到严惩。我们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
高建瓴就是方晴晴生前的丈夫。女方父母一直坚持方晴晴的死亡与高建瓴有直接关系,不断在网上发帖呼吁高建瓴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审判。
纪小茉看了看最新一条微博发布的时间,短短两小时,转发和评论已超过了十万。
微博下面附着高建瓴的照片:三十岁出头,白衬衫,金属边框眼镜,外企白领的样子。
纪小茉放大了照片,盯着那男人的眼睛看了良久,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默默道:“烂人。”
这时,同事大展从格子间后面溜了进来,向纪小茉道:“你这会儿去见那个男的?他成网红了吧?愿意接受采访?”
“他在网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住址电话全给人肉出来了,想不出面都不行。”纪小茉道,“当然我也花了好大工夫才说服他见我,主要是在网上已经没人听他讲话了。”
“我听领导说这活儿是你主动揽下来的?你什么时候又跑起社会新闻来了?”大展说。
“这不是一般的社会新闻,是社会热点事件,当然要跟进了。”纪小茉道。
她想站起来出发,让大展按在了座位上。大展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今天我的活儿已经干完了。”
“你去什么啊?我们今天就见见面,不用带摄影,”纪小茉说。
“这已经是多媒体时代了,我帮你拍两张,再录点视频,肯定能用上。”
大展说完,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忽然低头在纪小茉额头上亲了一下,跟着跑出去了。一面跑,一面回头道:“你等会儿,我去拿相机。”
纪小茉哭笑不得,只能坐回椅子上。
她和大展进单位时就是搭档,两人默默谈了几年恋爱,去年悄悄把证领了。单位忌讳内部结合,两人只好先瞒着大家,回头谁跳槽了再公开。
在约定见面的咖啡厅,纪小茉和大展等了半个多小时,高建瓴才到。
他个子很高,至少一米九,像个排球运动员。事件曝光不到两周,他已比照片上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衬衫也打着皱,两眼下面带着一圈青色。大展见了,连忙帮他拉开椅子,请他坐下。
纪小茉说要给他点杯咖啡,高建瓴摇摇头,呆坐了好几分钟才道:“晴晴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我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纪小茉开始还可怜他这副潦倒模样,但一听他仍旧亲热地称方晴晴为“晴晴”,不知怎地,内心的厌恶感又升腾起来。
她把电脑和录音笔打开,淡淡道:“说说你们两个的事情吧。”
高建瓴看着纪小茉面无表情地敲打着键盘,又看向大展。大展温言道:“没事,你随便说,我们就是先了解下情况。”
高建瓴说:“我和晴晴是工作中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他们公关公司的客户。晴晴特别能干,帮我们组织了很多公关和宣传上的工作。合作结束之后,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就在一起了。”
纪小茉见过方晴晴的照片:大长卷发,职业套装,很是漂亮精明。私底下常去运动和旅行,化着淡妆,又有邻家女孩的味道。
“刚开始我们真是挺好的。”高建瓴说。“晴晴的性格很活泼,我俩都喜欢旅游,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工作上她也帮了我很多,我挺感激的。后来我们一起去美国玩,我就求婚了,回来很快办了婚礼。”
网上流传的两人合照大多出自这次美国之行。方晴晴面带甜笑,围着一条大红围巾依偎在高建瓴身边,背景是覆盖着白雪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但是短短一年后,她就孤零零地死在郊区的一片小树林里,腹部几处刀伤,用来自刺的水果刀至死都捏在手里。
因为对人体结构不了解,加上伤后乏力,方晴晴在野外挣扎了一整个下午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后来我俩都挺忙的,我在创业,晴晴也经常熬夜加班。人一忙就容易着急,慢慢吵架就多了,有的时候吵得比较厉害。”高建瓴道。
他的创业公司主做互联网智慧医疗,发展得相当好,最近一轮融资还上了财经新闻,是近两年少有的好项目。
“晴晴的性格很敏感,有的时候还有点……”高建瓴道,“有点歇斯底里,稍微刺激就精神崩溃。我那时正为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脾气也不好,也没什么耐心……”
“所以你提了离婚?”纪小茉忽道。
看着纪小茉直射过来的两道目光,高建瓴有些犹豫,过了一阵才道:“晴晴当然不愿意分开,但是闹得太厉害,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
说罢他掏出手机,点开了一段视频给纪小茉和大展看。
视频是一段监控录像,看场景应该是在高建瓴的办公室里,方高两人正在说着什么,方晴晴的胸口不住起伏,表情越来越愤怒。
忽然,她抓起面前的水杯朝高建瓴砸去,跟着掀翻了桌上堆着的文件,满屋子飘散的纸片中,高建瓴抱着头不断躲避方晴晴抡过来的皮包,椅子都撞倒了。
方晴晴的脸正对着摄像头,表情已经扭曲,头发也披散着,全没了平日里精致能干的模样。
“她骂我,还说她死也不会放过我。”高建瓴道。
他把视频往前拖了几分钟,又慢速播放出来,指着画面中的方晴晴说:“你们看,她真的说了。”
监控录像没有声音,慢速播放时方晴晴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涂着大红唇膏的薄嘴唇清楚地显示着这几个字的口型:“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大展在一旁不住叹气,纪小茉皱着眉头趴在手机屏幕前,又是惊讶又是可怜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看了两人的表情,高建瓴仿佛坦然了一些,收起手机道:“后来晴晴生病,我也挺难过的。其实癌症吧,跟精神压力很有关系,情绪起伏太大,焦虑水平太高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得癌症。”
根据方晴晴父母的微博,方晴晴得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胰腺癌的致死率极高,一般晚期病人的生存期只有四个月,即使经过治疗大多数人也只能活六七个月。
“听说你后来又交女朋友了?”纪小茉忽道。
高建瓴一怔,答道:“是啊。”
“怎么认识的?”
“她……她是我公司的同事,当然,现在已经去其他地方工作了,”高建瓴答道。
“那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方晴晴知道吗?”
“小茉。”大展听她语气不善,连忙打断。
纪小茉没有理他,又问,“你跟方晴晴提离婚的时候,你知道她得癌症了么?”
高建瓴又不自在起来,勉强答道:“她那个时候身体的确不太好,老是掉头发,还整宿地失眠,人也变得很瘦。我劝她去医院,还给她推荐了医生,才知道是得了癌症。”
“那你还要离婚吗?”纪小茉道。
“实在没法一起过日子了,我都搬出来了。”高建瓴道。“但我是做医疗的,有些资源。我一直跟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费用方面她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但我没想到她这么想不开。”
“你之前察觉到她想自杀么?”
“没有啊,完全没有,我一直鼓励她好好接受治疗呢。”
纪小茉和高建瓴聊了一个多小时,采访才算是初步完成。
回报社的路上,纪小茉一直沉默着。她不说话,大展也不敢说话,悄悄跟在后面。
走出去好远,纪小茉才道:“男人真没良心。”
大展忙道:“你这个打击面太广了啊。”
纪小茉恨恨道:“自己老婆得了绝症,他倒好,该谈恋爱谈恋爱,该办公司办公司。女方自杀死了,他倒自由了,凭什么啊?”
“这个高建瓴吧,我看肯定不算什么好人,”大展道,“但是他也没做什么坏事,至少没有违法。”
“就是因为没有违法我才生气呢。”纪小茉说,“要是违法了自然有法律来制裁。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明明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但是又拿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逍遥自在。”
“好了好了,你就别跟着生气了,工作而已,别把自己气坏了。”
大展一面说一面揽着纪小茉的肩膀,贴在她脸边说:“今天你还去医院吗?”
“去啊,医生说最近每天都得去。”
“那我陪你去。”
“不用。”
“我都出来了,我跟你出来就是为了陪你一起去医院啊,”大展道。
“不用,真不用。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在旁边等着。”
“我帮你拎包啊,再说有我在旁边,给你讲个笑话儿,排队也不无聊啊。”
纪小茉白了大展一眼,抖开他的手臂,转头拦了辆出租车,一面钻上车,一面道:“你先回家吧,我晚上回来吃饭。”
大展“喔”了一声,站在寒风里看车开远才离开。
1
班里来了新同学。
一大早,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父母都不在了,让我多照顾照顾。
我资历还浅,赶紧道:“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
“小陆,你的能力嘛,大家有目共睹,我们都相信你!”园长慢悠悠地说。
我急道:“不光是能力的问题,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对孩子,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
“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要学会接受挑战,”园长说。
我还想解释两句,园长把手一挥,道:“赶紧去准备吧,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
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走到楼梯口,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迎上来说:“怎么?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
我点了点头,张老师一拍我肩膀,道:“哎哟!那可不容易了,你可要警醒一点儿。”
我忙问怎么?张老师把嘴凑近我脸边,道:“我跟你说啊,这个孩子家里问题大了。”
时间尚早,楼梯间里明明谁都没有,张老师还是压低了声音了说:“他生下来亲爹就没了,是他妈一个人带大的。结果前段时间他妈居然在家里割脉自杀了,孩子一个人在家守着尸体过了好久才被发现,差点儿给饿死。你想想,多吓人啊。”
张老师一面说,一面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又道:“这种家长,多半精神有问题。孩子啊,也好不了。”
我只觉得一阵寒意,本就忐忑的心更加焦虑了。张老师却笑了起来,说:“反正到你班上了,你就好好看着吧,不出事就行。”
她一面笑着,满头刚烫的卷发不住地颤动,又道:“你们年轻人精力好,有那个本事。我可不行,光是带一个大班就累得够呛。我觉得啊,我最近是更年期提前了,坐着什么事不干也觉得热,觉得心慌……”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看着她涂满口红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
过了老半天她才说完,又往我肩膀一拍,说:“我先忙去了,你加油啊。”
看着她扭着屁股下楼去,我又是无奈又是气苦:这帮老师,肯定都知道什么情况,就联合起来把这孩子推到我的班上,还不是怕出了事担责任!现在的孩子,多金贵啊!我平时已经够战战兢兢了,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谁担当得起?何况又来一个问题家庭的孩子!
我想起园长的话:“我们都相信你!”
呸!谁是“我们”?是你们都勾结起来算计我!
想到这些,我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我本来就不想来幼儿园当老师,我自己还没结婚生孩子呢。要不是家里帮忙联系了这个工作,我才不来。过去的两三年成天在屎尿屁里打滚,都给浪费了。
我擦了擦眼睛。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生活阿姨正组织大家吃早饭,碗瓢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间或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笑闹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教室外边,伸头往里一张,很快就发现了新来的孩子。
他穿着一件白色棉短袖,剃着三四岁男孩常见的那种西瓜太郎式的锅盖头,正用手捏着脸上的饭粒往嘴里送。旁边的小朋友说了什么,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嘴上油油的,一边脸上有个酒窝。
挺可爱的孩子呀。
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特别阴郁的小孩呢,要么就是特别暴戾,对谁都凶。
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这几年总共带了超过一百个孩子,统统都符合这个定律。家庭和睦,家长温厚的孩子往往也比较朴实,如果家长尖酸刻薄,孩子多半也十分蛮横。
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我还以为他会铁青着脸坐在角落呢,哪知道竟然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这会儿吃完了饭,他正和旁边的男孩玩着,把剩下来的鸡蛋黄放在桌上当弹珠一样滚来滚去。
我稍稍地松了口气,刚准备离开,正好赶上那孩子抬头张望,我俩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
我给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撞,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种心虚的感觉。
上午的课程进展得很顺利。我把新来的奔奔正式介绍给大家,小朋友们都很友好。我一面教大家唱歌跳舞,一面暗暗观察着奔奔。
虽然他上起课来仍有些怯怯的,眼睛不住往四周打量,但绝不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拘谨,甚至比不少普通孩子都要开朗。我让大家手拉手转圈,他还主动拉住了身旁的小朋友。
我暗暗松了口气,孩子毕竟还小,受的刺激应该不大。他母亲出事后,他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附近,在转到我们幼儿园之前已经休息了好几个月,家里的事情他可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只要以后得到足够的关爱,他也能健康成长的。
午睡过后,下午是美术课。两个孩子因为争夺一盒新蜡笔又吵起来了,不停地发出尖叫声。我安慰这个大哭的,又提着那个在地上打滚的,忙得焦头烂额。别的孩子有些在画画,有些在看热闹,画具白纸撒了一地。
等我把小祖宗们都按下去了,课程已经过去了大半。一些孩子开始拿着七歪八扭的画给我看,我表扬了几幅。于是更多的孩子挤过来把画递到我眼前,有的把公交车画得像毛毛虫,有的把人画出了三条腿……我一面微笑着表示称赞,一面擦额头上的汗水。
好容易喘平了气,我才有工夫在教室里转转,挨个儿看其他孩子的画作,一面看,一面点头。
奔奔背对着大家,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埋头作画。
他的画作很不一样。满幅只有一种颜色——红色,他用毛笔蘸着颜料几乎涂满了整张A4纸。
我把画拿了起来,好奇地问:“奔奔,你画的是什么呀?是太阳吗?是晚霞吗?”
奔奔抬起头来,对我咧嘴一笑,乐道:“我画的是妈妈。”
我的心里打了个突,木然把画纸又放在了桌上。奔奔立刻埋头又涂抹起来,抓着毛笔的手已经给染成了红色。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上也沾着红色。
晚上回到家,我忍不住在网上查找了一下几个月前的社会新闻,果然找到了奔奔妈妈的消息。他家原本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社区,他妈妈自杀后,奔奔被独自锁在家里将近24个小时,幸亏楼上水管破裂,物业来查看漏水的情况才发现尸体。
新闻配了幅照片:尸体倒在一张蓝白格子的沙发旁边,虽然给打了马赛克,仍旧能够看到满地的鲜血,尸体的衣服给染成红色了,沙发上也浸着一大块血渍。
至于奔奔的母亲自杀的原因和过程,以及孩子如何度过那24个小时,新闻里没有说。
我看着新闻图片,心想他妈妈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种事情呢?况且孩子这样小,如果没有人发现很可能就被活活饿死在家里。如果她想死,难道不能放孩子一条生路么?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呢?”我想。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皮肤上的颜料已经洗掉了,只有指甲缝里还残存了一点。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下,看着像是一条血丝。
我想起下午奔奔画的那幅红色的画,忽然有些忐忑,赶紧把电脑关了。
2
第二天上课,一切正常。到放学的时候,小朋友们很快都被接走了。看大门的老李把我喊了出来,只见奔奔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站在院儿里。
该来接奔奔的是孩子的表姨夫。我给他打了电话,对方说还在加班要晚些过来。
我挂了电话。老李摇头说:“到底不是亲爹妈,什么加班?多半是忘了。”
说完,老李蹲了下来,笑道:“奔奔,跟爷爷在这儿玩一会儿吧?爷爷给你讲故事。”
我叹道:“算啦,老李,你晚上还得巡夜呢,先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孩子,走的时候我来关大门。”
老李还想推辞两句,我又说:“反正今天我的事情也没弄完,正好加加班。”老李才放心走了。
幼儿园已经空无一人。我把奔奔带回教室,给他准备了些吃的,又给了他一些玩具和画册,叮嘱了几句,就转头收拾东西去了。
今天真是倒霉。几个孩子调皮得不行,在手工课上打成一片,把工具弄得乱七八糟。有个孩子竟然用胶水把图画书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等我发现时桌上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一大滩。
我想把图画书揭起来,发现有几页已经牢牢粘在桌面上,只好拿美工刀来刮,又怕把桌子刮坏了,真是苦不堪言。我一面刮一面骂着“熊孩子”。
等我忙完,天色都暗了。我转头看向奔奔,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窗前的玩具柜上,脸朝窗外坐着。
过了新年,大哥就该出来了。
我和兄弟们去接他。看守所门外地上的雪都冻硬了,大风一吹,跟刮刀子一样。
好容易等到下午,铁门终于裂开一道缝。大哥出来了,拎着一网兜衣服。
天是晴的,大哥的头上、肩上却像是落了雪一样。在里面一待二十年,大哥老了。
我们在街角酒楼开了一桌,桌中间的烤肉冒着热油,嘶嘶作响。
罗圈儿端了一杯白酒,站起来说:“来!我先干一杯,欢迎大哥回家!”
罗圈儿姓罗,因为生着罗圈腿,我们从小就叫他罗圈儿。别看他个子小,当年是我们这一片最能打的。用大哥的话来说,疯狗发威,连人都要让三分。
但就算是他,如今也打不动了,专心开着小卡车拉货,人已经胖成了球。
罗圈儿用他萝卜般的胖手捏着玻璃杯,仰头一口干了。两旁的人叫起好来,都是跟着他干运输的小青年。
罗圈儿放下酒杯,抬头脸颊已经开始发红,看着周围嬉笑起哄的年轻人,喝道:“大哥当年的仗义,你们是没见识过。现在都给我学着点!学着点!”
他边拍着两旁小伙儿的后脑勺,边向大哥道:“这帮小混蛋,什么都不懂,比当年蛋头都不如……”
大哥原本微笑着看着他,一听到“蛋头”两字,脸色登时变了。
罗圈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坐下,含含糊糊地招呼大家吃饭。
蛋头是大哥的亲弟弟,比他小十多岁。我们出去打架,他就在胡同口拖着鼻涕等着。
没有爸妈,大哥算是他半个亲爹。蛋头小时候爱吃红薯,大哥必给他买。烤红薯烫,兄弟俩轮流拿着,传来传去,都吃在蛋头肚里。
我看看席上,除了我和罗圈儿两个老人儿,其他都是年轻人。最小的恐怕才十七八岁,跟蛋头当年差不多大,头皮和下巴都是青青的,有些耳朵上夹着纸烟,互相取笑着劝酒。
我侧脸去看大哥,他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夹了一筷子蒜肠递到他面前,说:“每回去看你,不老说想吃吗?”
大哥摇摇头,苦笑道:“吃不了,胃坏了,里面伙食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蒜肠油汪汪、白嫩嫩,夹在筷子上直打颤。
我上一次跟大哥吃蒜肠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当上学徒工,却极爱偷懒,没事就往大哥开的小卖部里钻。
有天下雪,天黑得早。我去的时候,大哥正要关门,一见我,笑道:“你倒知道有好东西。”
大哥俯身探进柜台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好粗的两条蒜肠。我俩坐在小板凳上,高木凳当桌,又开了瓶白酒。
大哥看我吃得快,把他那条蒜肠也拨给了我,又伸手去柜台掏零食。
他小臂上刺着一头麒麟,是我们十多岁时看武侠小说里面“飞天侠盗”的标记。只可惜刺得歪歪扭扭,说狮子不像狮子,说老虎不像老虎,已经开始掉色了,线条也开始模糊起来。
大哥当年混社会,先给自己人立规矩:老弱不欺,妇幼不犯……七七八八,好多条条框框。只因为他出手狠辣,打起架来不要命,因此岁数不大,大家都服他。
我因为父母不管,便跟着大哥混,只觉得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常常半夜酒醉醒来,看着满屋子横七竖八睡成一片,只有大哥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大哥忽然说他不干了,回家开了个小卖部,再也不管街上的事情。他既然收心,我们也只好跟着不干了,各自找各自的出路,日子过得很紧,主要是远不如以前好玩了。
我俩正吃喝着,蛋头撞进门来。
我正想开玩笑说“你小子鼻子真灵”,却猛然发现蛋头脸上有血。
蛋头插上门,转身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哥,有人追我。”
大哥连忙起身,一着急,把高木凳撞倒了,我连忙把酒瓶子抱住。
蛋头哭丧着脸说:“我跟人打赌赢了钱,他们不干,赖上我了。”
蛋头的头圆圆的,像颗鸡蛋,所以叫作蛋头。从小他就长得极其精神,又聪明又漂亮。街上的妇女一般见了我们这样的都绕着走,唯独蛋头,常常引得大人来逗。他的小嘴一开口,谁都想叫他心肝。
长大后,他更是格外挺拔,不到二十岁就成为方圆十里最帅气的小伙子,姑娘们都被他迷倒了。
但这会儿,蛋头脸上挂着彩,衣服打着皱,全没了体面的模样。
大哥怒道:“打什么赌!你学不上了?”
大哥从前在街上讨生活,却从来不准蛋头跟我们瞎混。每每他跟着来,便被大哥打回去,偶有小偷小摸,也被打。有时候打得狠了,连我们都跟着劝和,蛋头就蹲在墙角,一面捂着脸假哭,一面从手指缝里偷看他哥。
总算是有些小聪明,蛋头考了两回,考上本地的中专。大哥很欣慰,家里终于出了文化人。小卖部的收入微薄,基本全给蛋头交了学费。
看见大哥生气,蛋头更怂了,含含糊糊道:“他们要赖上我,我也没办法呀。”
大哥扬手要打,蛋头往屋里一缩。我想去拦,又怕把手里的酒瓶子砸了。
便在这时,木门给擂得哐哐响,门外响起叫骂声。
大哥举起的手横过来,抓住蛋头扯到自己身后,跟着抄起木板凳,我也举起了酒瓶。
“砰”一声,木门给踹开了,挤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为首一个留着平头,看见蛋头就嚷:“在这儿!绑了!绑了!”
我离开江湖有两年了,来的人全不认识。大哥挡住我俩,喝道:“干什么的?!”
平头道:“你管不着!滚一边儿去!”
大哥道:“这是我弟!”
平头眉毛倒竖,怒道:“你兄弟?他造的孽你不知道?”
蛋头从他哥背后探了半个脑袋,抢着道:“人家自愿的,跟我没关系!”
平头道:“小王八蛋,我弄不死你!”说罢伸手向大哥背后抓去。
哪知他的手还没伸直,斜刺里半空飞来一只脚,把他踹飞了。
大家都是一呆,只见屋里站着罗圈儿,炸药桶似的呼哧冒着火,嘴里嚷着:“谁敢上!谁敢上!”跟着转头对大哥说:“我远远看着有人就知道没好事。”
当年的罗圈儿,火气可真大,准是听见叫骂声,远远就奔过来了。鞋上还沾着雪泥,棉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
他露着膀子,手里抄着挟煤的铁钳,舞起来跟铁鞭子一样。只听“啪啪”两响,对方脸上就多了两道血痕。
大哥一看今天是不能善罢了,先用木板凳把一人贯倒在地,又用劲向另一个人劈去。
我抱着酒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扑住抱得死死的。
那人左右晃着身子,想把我抡在地上。我好歹在街上混过,知道但凡打架,万万不可倒地,只要身子一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非给打惨了不可。
我一着急,往后狠狠给了一肘子。那人松开了我,用手去按鼻子,鼻血抹了一脸。
我见了血,刚才喝下去的半瓶白酒从肚里烧到了头顶,于是倒持了酒瓶,发疯般地抡了起来。瓶里的残酒涌出,洒得到处都是。
酒水四溅中,大哥已经骑在了一人身上,砸着拳头。
罗圈儿以一敌二,飞腿连环踢出。
只有蛋头,像见了老鼠一样,跳上柜台,团团转着。
一人在地上围着他转,不住喝道:“给我下来。”
蛋头说:“有本事你上来。”
小卖部里打得天翻地覆,锅盆乱飞,天棚上吊着的电灯不住摇晃。
我脸上挨了两拳,头有些晕,眼看一个拳头又飞来了,连忙举手去挡。
便在这时,小卖部的大门又敞开了,寒风卷着雪花涌了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只见门口倚着一个小脚老太太,眯缝着眼问:“罗儿呢?罗儿在不在?”
4
“两个人架着我,拉拖带拽走了好久。我看见光头在一个窝棚前面等我,他的鼻子上贴了很大一块纱布,血从里面透出来。
“他一见了我,就把我拖进窝棚里,用一个方木凳把我狠揍了一顿,木凳都打散了,他又用凳腿打我。凳腿上带着钉,钉进我膝盖骨里面去了。”
说到这,老人掀开被,卷起裤子,露出柴火棒一样的腿来,膝盖的位置生着好大一个骨瘤。他说近二十年来,膝盖都不能打弯。
“他问我小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我说不知道。他又打我,问我是不是要去报警。我说不是,他也不信,说小的跑了,就用老的,反正不能让我把消息走漏出去。
“我昨天从坡上滚下去,今天又被打,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看我只剩一口气在,也不绑我,把我关在棚里,就出去吃饭了。
“这是我们开山炸石头时搭的工棚,特别偏僻,很少有外人来。我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想这次可能逃不掉了,可惜我连个家都没成。
“我怕死,更怕变成孤魂野鬼,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而我,恐怕连个坟都没有。
“我想起这些,居然哭出来了。陆记者,你不要笑话我,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出息。我们老家那边很忌讳这些,人最惨的就是死后无人送终了。
“我正哭得伤心,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窗口丢进来,打在我胸口,又落在地上。
“那是一个馒头,脏得不像样子,一角还被咬了一口。
“我看着馒头上那个小小的牙印,忽然一阵激动,心想肯定是那孩子来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挣扎着靠墙站起来,向窗外望去。
“棚外都是密林,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什么人都没有。
“我又软瘫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个馒头。我嘴里都是血,根本吃不下去,但还是把它揣进怀里。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棚外传来一阵骚乱。一个童声尖利地骂道:‘吃饭不喊你老子嗦,你龟儿这点孝心都没得喔!’
“棚外的人立刻炸了,都骂起了‘龟儿’。
“那童声远远地唱道:‘屙屎不带纸,屁眼儿长颗痔,痨搔装样子,你娃背球时。’
“这是当地流氓混混起哄时骂人的脏话,我第一次听小孩子把它说得这么清脆。只听光头暴怒道:‘龟儿!你娃不想活了!’
“跟着就听棚外的人都跑开了去,大人的怒吼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尖叫和笑声。
“我忽然想,现在我该跑啊,只要跑出工棚在野地里一窝,他们不一定能找到我。
“我激动起来,赶紧往外逃。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好像浑身都不痛了。
“哪知道刚爬没几米,工棚的门就被撞开了,光头喘着粗气,手里倒提了那孩子。
“小孩四肢乱动,嘴里不住骂着脏话,一只手里还握着石头,估计刚才用石子砸他们来着。
“光头问:‘那个野娃儿是不是就是他?’
“我一怔,忽然明白当时在山上孩子给装在麻袋里,歪嘴不在这,这里的人都没见过那孩子。
“光头把孩子交给旁人,在我身边蹲下,低声说:‘你去把他解决了,就放你条生路。’
“我艰难地翻身坐起来,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放在胸前,隔着衣服还能摸见那块馒头硬硬地突起。
“我说:‘不是这个娃儿。’
“然后又说:‘这个可能不是野娃儿,你看他颈子上。’
“孩子像野兔一样挣扎着,脖子里的银牌牌倒挂在下巴上。
“我说:‘他家里的人肯定要找他。’
“光头看了我一眼,又走过去拿起银牌牌两面看了看。伸手接过孩子,往地上一摔,跟着揪起孩子的衣襟打了他两个嘴巴,喝道:‘滚!’
“孩子从地上跳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门又关上了。
“当天晚上,我一点都没有睡。我知道我死定了,但奇怪的是,我没有那么心慌了,也没哭,只是躺地上看着窗外的黑天发愣。
“第二天,刚蒙蒙亮,光头就来拖我了。我看周围人的脚上和铁锹上都沾着新泥,就知道他们已经挖好了坑,就等着埋了。
“他们架着我往林子里面走,刚离开工棚没多远,旁边的坡上忽然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碎石片和沙土像暴雨一样洒了下来。架着我的人手一松,我就软倒在地上了。
“跟着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工棚上,马上又是一声爆炸,工棚的顶给彻底掀了起来,气浪把大家都震倒在地,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举起手来护住头脸,碎木头碎石头不停砸在我身上。
“有人喊:‘炸药炸了!炸药炸了!’大家都跑了起来。
“我瘫在地上,看见漫天沙尘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坡上奔下来。
“光头也看见了那孩子,骂了一声,走到我身边,一铁锹把我拍得鼻血长流。
“我躺在地上,眼看光头又要一铁锹拍下来,只听孩子飞奔而来,口里骂着:‘你先人!’
“光头扔了铁锹,往后退了几步,孩子跨过我,挡在我身前。
“这时我才发现,孩子就像游击队战士一样,头上扎着隐蔽用的杂草圈,一手紧握着拳,另一手高举着一根雷管!
“光头道:‘小崽儿还晓得偷炸药,不怕炸死你自己啊。’
“我从下往上看到孩子的背影在微微发抖,身上的土不住往下掉落。他手里的雷管是从炸石头的炸药中拆出来的,虽然很小,但也够把人炸死炸残了。
“光头道:‘好了好了,老子先走了,你们也走。’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转身,口里道:‘你格老子不要引燃了哈。’
“孩子往我身边靠了一步。
“就在这时,光头猛地转身,他身高臂长,一把就捏住了孩子的手腕。孩子连忙用两手去夺,但他毕竟太小,哪里抢得过大人呢?光头一使劲,孩子几乎要给提了起来。
“就在快要脱手的一瞬间,雷管忽然爆炸了。
“光头把孩子一推,捧着脸倒在地上,他的鼻子本来就被我砸坏,现在脸上更是一片稀烂,滚来滚去地嚎着。
“我扑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他的右手已经变成了个血疙瘩,脸上,胸口也都是血。
“我把他搂在怀里,帮他压着伤口。他像条小狗一样哼着,嘴唇抖抖嗦嗦地乱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他在喊妈,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老人长叹一声,仰面向着灯光,缓缓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心甘情愿离开老家了。”
“那个小孩呢?死了吗?”我忙问。
还不等老人回答,放羊的男人推门进来了。他看了看我俩,大声对老人道:“啷个水都不倒一杯!你啥子脑壳喔!”
老人忙道:“啊,对,对,对,我忘了。”跟着就要撑起身子来。我忙说不用不用。
那男人一把把老人按回床上去,顺手又把他的腿上的被子掖了掖。
我发现男人的右手只有半只手掌,小指和无名指剩下一截,其他手指都没有了。
老人安然地靠在墙上,男人去灶下生火。
跟着屋里刮进一阵冷风,又进来了一个女人,围着头巾,脸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挂着草木碎屑。
女人看见屋里坐着生人,有些害羞,转身把捆在背上的娃娃解在炕上。我连忙收拾放在炕上的笔记本,才发现听故事的时候我太过紧张,把纸都揉皱了。
我向女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下地还带着孩子呐。”
女人没说话,也不敢看我,抿嘴笑了笑,就到灶前去了。
男人对她说:“我正在烧水,你也洗把脸。”他的手虽然残疾,但用手臂夹着腋下的干树枝,噼噼啪啪就把柴掰好了。
老人笑道:“我儿媳妇脸嫩。她去摘棉花,孩子要吃奶。”
跟着又道:“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家里的人在哪,家就在哪。”
说完,老人就开始逗炕上的孩子。那孩子冻出两条大鼻涕,不过长得倒是虎头虎脑。
灶上的火生起来了,屋里暖和了,也亮堂了不少。
老人把孩子举了起来,放在腿上摇着,一面摇,一面唱:“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公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
屋里没有开灯,院外路灯的冷光斜斜地照了进来,勾勒出奔奔小小的背影。
幼儿园四层楼全部都是落地窗,为了安全起见,都装上了防盗护栏。奔奔守在铁窗前,栏杆的阴影打在他身上,一条一条的。
我唤了一声“奔奔”,他没有应。我走近,才发现他的头靠着铁栏杆,已经是睡着的样子了。
微光中,我看着他的小脸,不由得有些心酸,心想也许他妈妈日子过得太过艰难,甚至也许本来是打算带他一起走的,但是终究不忍心。
是啊,谁能忍心呢?
等到他表姨父赶来,我早已让奔奔舒服地在小床里睡下了。他表姨父把他抱走的时候,感谢连连,对我说:“孩子难得睡得这样香,在家里也睡不了这么好。”
从那天开始,奔奔时不常地就留下来陪我加班了,或者说,是我留下来陪他一起等待。
他虽然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性子却极宽厚温和。一次老李逗他玩,他说了句什么,老李耳背,让他重复了好几遍也没有听清,要别的小朋友早不耐烦了,他们早被自己的爷爷奶奶惯得骄纵不堪,更何况是别的老人。奔奔却说:“没有关系,等我老了,也是一样的。”把老李感动坏了。
我不禁越来越好奇奔奔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有充满着爱和付出的家长才能培养出人格健全的孩子,但他的母亲竟然死得这样惨烈。
许多个傍晚,我和奔奔就在教室里度过。我备课,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玩玩具和看图画书,或者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玩一会儿,他拉着我的手给我看他发现的蜗牛。
真奇怪,工作了好几年,我这会儿才感觉到当幼儿园老师的快乐。
一天放学后,我俩照例留在园里,忽听教学楼的大门给敲得“砰嘭”响。老李已经下班了,我赶紧去开门。门外吼得地动山摇,一个大汉正拍着铁门喊:“有人没?人呢?都去哪里了?”
他戴着安全帽,背着工具箱,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见了我就大声道:“不是说有工程吗?怎么都没人了?”
幼儿园四楼的教室本来在装修,其实只是改一下水电,更换门窗,但还是有家长投诉说污染太大,硬是给停了。现在整个四楼都封起来了,所有的课程,包括老师办公,都挤在下面三层楼。
没办法,孩子大过天。家长总希望自己的宝贝儿们永不受任何伤害,不过通常是一厢情愿罢了。
我跟那大汉解释了一下,才知道办公室的人忘记了通知他们工程改期。师傅们白跑一趟,十分不乐意,又在门口跟我争辩了一阵才离开。
我好容易把他们劝走,回到教室,却发现奔奔不见了。
我开始还以为他去别的教室玩了,都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我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喊起他的名字来,一面喊,一面感觉心跳快了起来。
大门锁着,他不可能跑到外边去。刚刚看过的图画书还在桌上摊着,小凳子也仍旧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好好放着,但是孩子呢?
我楼上楼下地喊着他的名字,脑海里滚过从前看过的新闻……
例如母亲忙着看手机,泳池里的孩子就在眼前被溺死;或者是老人跟别人闲聊几句,孩子就被抱走;最离奇的是一则美国的新闻,说大人买衣服的时候让孩子在试衣间玩耍,后来居然发现孩子爬上试衣凳的时候兜帽衫的帽子被挂钩挂住,孩子两脚踩空,竟然就在试衣间里给吊死了……
我额上浸出冷汗,跑进跑出时撞倒了好几把小凳子。我想要让老李回来,想要报警,摸出手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都微微发抖了。
我咬了咬嘴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大门关着,窗户也都有护栏,外边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肯定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我木然地把翻倒的凳子一把把抬起来,一面想:“别慌别慌,孩子肯定还在屋里。”
便在这时,我发现玩具柜的柜门轻轻动了一下。这个柜门一直都有些问题,要很大力才能完全合上。
我扔下手里的凳子,扑过去把门拉开,只见奔奔正缩在柜里,一只小手还伸着,估计正想要把柜门关严。
我高声道:“你怎么躲在这儿啊!”一面说,一面把他拉了出来。又道:“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啊!”
奔奔却笑得憨憨的,说道:“该玩游戏了呀。”
“玩什么玩,急死我了!”我一面说着,一面把他衣服上的褶皱抻开。玩具柜很小,真不知道他怎么钻进去的。
奔奔道:“叔叔来的时候,就是该玩游戏的时候了呀。”
奔奔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对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了,只得柔声道:“玩什么游戏呀?下次别再钻进去啦。”
奔奔说:“每次叔叔来的时候,妈妈就和我玩钻箱子的游戏。”
我说:“什么箱子?哪个叔叔?”
奔奔道:“就是衣柜顶上的箱子呀。叔叔就是说话声音很大,敲门声音很响的那个叔叔。”
我想起刚刚来访的工人,问道:“是刚才的工人叔叔吗?你认识他们吗?”
奔奔摇头道:“我没见过叔叔的样子。但是他每次来敲门声音也很大,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妈妈听到了,就让我钻箱子。”
我说:“是说有叔叔来找你妈妈吗?”
奔奔点头说:“对,他来的时候妈妈就和我玩游戏,箱子里有吃的和玩具。妈妈说不能出来,出来就输了,就算她叫我我也不能出来,只有她自己来找我才行。”
说完这些,他仰面问我:“刚才我赢了吗?”
我脑子有些糊涂,没有回答他,问道:“你上次跟妈妈玩这个游戏是什么时候?”
他说:“好久了,那个时候我还在穿厚衣服。”
我心想可能是开春的时候,至少几个月前,又问:“那你赢了吗?”
奔奔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后来是警察阿姨找到了我。”
我忙问:“那你妈妈呢?”
他说:“妈妈就不在了。”
我的心不住下沉:在他母亲死亡之前,有人来找过他们母子,而且还常常上门,且每次上门奔奔的母亲都会让他藏在柜子里。那么这个“说话声音很大、敲门声音也很大”的男人跟她的母亲是什么关系呢?会不会跟他母亲的死亡有什么牵连?
我心中一紧,忙问:“这些话你跟警察叔叔阿姨们说过没有?”
奔奔道:“没有,也没人问我。”
我一想也是。孩子太小,若不是今天施工队找上门吵闹一通,他也不会条件反射般地藏到柜子里面去。
“陆老师,我今天赢了吗?”奔奔兀自追问着。
“嗯,嗯,你表现得特别好。”我答道,伸手抱了抱他。
我赶紧打电话叫来了老李,让他帮我照顾奔奔。老李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忙问缘由。我抓起包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说:“我去警察局一趟。”
远远听见老李在身后喊:“不要着急,这里有我看着呢。”
3
到了警局,接待我的是个年轻警员,听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天,他转了转手里的圆珠笔,说:“你等一下,我找技术专家来。”
过了不久,办公室进来两个警察,领头的那个面孔黝黑,三十来岁的样子。
我说:“您就是技术专家?”
对方点了点头,道:“我们得去趟现场,顺便把你捎到车站去吧。”
天色已暗,我惦记着奔奔,又加上头回坐进警车,心情有些忐忑。
听“技术专家”说,奔奔的母亲生前的确交往了一名男友。但是据说两人早已闹翻,而且在奔奔母亲死亡的现场也没有发现这名男子的痕迹,所以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但是听了我的报告,他们决定再去核实一番。
警车开进小区的时候,天已黑尽。路面上没有什么人,周围有几栋九十年代的塔楼,零星地亮着些灯光。
黑面孔的警官熄了火,从车后座上领拎出一个大工具箱,往小区外一指,对我说:“那边就是车站,走两步就到。”
我答应了,慢慢往小区外走,回头看两名警官已钻进黑洞洞的单元门。不知怎地,我竟然加快脚步也跟了上去。
电梯停在七楼。我记好数字,按了上行的按钮。不一会儿,我也站在了七楼。这行为当真是鬼使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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