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书童小说 > 女频言情 > 如履薄冰结局+番外

如履薄冰结局+番外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慈庆宫,子时刚过。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却并未解释...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6 09:52: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结局+番外》,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慈庆宫,子时刚过。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却并未解释...

《如履薄冰结局+番外》精彩片段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六月二十日。

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

皇帝、两宫遣太医探视,拱谢,回以年老体弱,春秋有常,请罢。

帝怜高拱事文繁重,乃共议内阁。

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嘱咐高拱好生修养。

同日,因内阁庶务积重,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

并由内阁议,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

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升,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为吏部左侍郎。

以大学士高仪之议,复起,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为吏部右侍郎。

是日,管中军都督府事,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

帝会同内阁午朝,从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

复起镇远侯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六月二十一日。

管中军都督府事,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卒。

从大学士杨博议,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为右都御史,视京营、五军都督府事。

诏书到日,即刻从山西赴京。

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为礼部右侍郎,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

同日,以礼部部议、内阁廷议,上奏曰,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帝孝心触动,乃尊生母太后为,慈圣皇太后。

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

六月二十二日。

是日,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不能任事。

上疏请帝疏通言路,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推览数人,其中以,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最引瞩目。

帝欣然认同,遂下廷议,廷臣泰半不允,未通过廷议。

同日,大学士拱,上疏乞罢。

皇帝、两宫,留中不发。

内阁午后再度廷议,乃议复起海瑞,升左佥都御史。

帝勉从之。

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先帝驾崩,正好二十七日。

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结束了。

是日,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百官行谢颁恩诏礼,百官服除。

朝鲜国王李昖,遣陪臣礼曹参判、朴民献等,正从三十八人,谢恩;朵甘思宣慰司,番僧剌麻温等,二起共一十六人,进贡,俱赏赉如例。

而后,皇帝始更素翼善冠、麻布袍、腰绖,分赏诸臣瓜果。

散会之后,按理来说,朱翊钧要么去日讲,要么廷议。

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

有事开小会就行了——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

至于日讲,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

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资历或许还够,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无事。

因为,孝期结束之后,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

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

朱翊钧到的时候,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在原地等候了。

二人如今算是近卫,皇帝要御射,自然需要陪同。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些半大小子,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

恩,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而是看家世。

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

基本素质不行,惹上厌恶,反而是祸不是福。

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

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怎么就干等着?闲来无事,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给朕开开眼?”

锦衣卫过招什么的,听着就很带感,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

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

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陛下,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

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

果然,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欺负欺负贪官污吏,真要动真章,看得看武勋。

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尝试性地拉了拉:“顾卿,是当真上过沙场,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

压下高拱之后,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

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

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算是新秀,但如今也有四十余。

宽肩粗腿,显得很是孔武有力,像老电视里的武松。

他听了这话,有些拘束道:“伯父提督两广时,带臣上过沙场,跟着中军冲了几次,没有斩获,却也见了血。”

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

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挑了个小的。

略过这事,又问道:“朕托付镇远侯的事,他怎么说?”

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朱翊钧制止了他:“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直说。”

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

顾承光直接回话道:“伯父说,他确实有些家底,但,中军都督府……”

朱翊钧直接打断道:“暂时的,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朕会让他重掌京营。”

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

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

反倒是京营,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

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

这么少?

朱翊钧皱眉:“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用来搭个架子,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

“届时独列一营。”

私兵自然是违法的,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

但凡名将,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

小到县令千总,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都是这般。

这也是有国情在的。

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不领饷的正规军,哪有什么战斗力。

要做事,自然得另想办法。

其一,就是雇佣兵,多见于少民客军。

其二,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

他要重整京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旷日持久,涉及到十万大军,这种事,是要钱的,大把大把的钱。

根本急不来。

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

不多,几百人就够了,目前急着用。

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民变”。

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就是中了这一招。

如今请人出山,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

该利诱的要给权限,该威逼的要给人手,总之,让人办事要有这个基本的态度。

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提督军务,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

顾承光吞吞吐吐道:“人手倒是够……不过,京营也欠饷多时了。”

这就是缺钱了。

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还要贴补银钱吧?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

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大家都缺钱,户部没钱,内帑自然也没钱。

他沉吟片刻道:“至少要八百人,银钱的问题,朕来解决。”

顾承光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应下这事。

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不由气恼。

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

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一边看向蒋克谦:“宁阳侯陈大纪的事,查清楚了吗?”

前几日,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结果诏书刚拟完,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猝亡了。

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复起了晋党的霍冀,盯着顾寰。

有这么巧的事,他都不信邪了。

蒋克谦点了点头,显然是有所准备,立马回道:“除了太医院,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

“不过……确系是病逝。”

朱翊钧一愣:“果真病逝?”

蒋克谦斟酌了一下,回道:“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

心中记下一笔。

穿戴好后,朱翊钧没急着上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

随后又让两人,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确认是匹温顺的马。

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学起了马术来。

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

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

就这样间或马术,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打打拳。

上午很快便要过去。

朱翊钧正脱了木甲,让张鲸小心擦汗,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便挥退了张鲸。

不一会,李进走到面前,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陛下,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

朱翊钧一怔,疑惑道:“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

用高拱拿捏廷臣,让海瑞复起,可以说戏就唱完了。

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然后皆大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求见?

李进迟疑道:“确实奏请致仕了,不过定安伯说,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

朱翊钧皱眉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廷臣有些不放心,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

朱翊钧无奈点点头:“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

现在大局已定,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

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

……

李进向皇帝禀报完,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

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

见李进来了,才让宫人抱开。

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李太后才冷哼一声:“辞别?还有脸辞别!?”

“本宫不去。”

“你去转告高拱,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不得在京城闲住!”

李进无奈,只得应是。

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李太后又叫住了他。

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还有,跟皇帝说。”

“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整天往慈庆宫跑,三四日不见人了。”

李进连忙解释道:“这才大赦大赏了,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着实分身乏术。”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

咕哝道:“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

旋即又赶人:“去吧去吧,记得把话带到。”

李进擦了擦汗,小心退了出去。

没请到人,自然也不能强请。

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

走到半途,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也往乾清宫的方向。

双方打来个照面,李进躬身候在路旁,等太后先行。

一行人走过,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状若不经意问道:“这是李进吧?”

张宏小心应了一声。

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懒散道:“妹妹可以不来,却非要将本宫请来。”

“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

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多少有些体悟。

笑着道:“哪有的事,是定安伯说,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也算有些师生之谊,如今致仕,想与您当面请安。”

陈太后不置可否。

突然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宏:“去,跟我儿说,延庆公主年岁稍长,明年就需启蒙了。”

被软禁就罢了,还要出来卖吆喝。

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反而说不过去。

张宏苦笑领命,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

……

朱翊钧清洗了一番,换好装束。

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

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起身行礼:“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颔首:“朕躬安。”

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一面开口问道:“诸位肱股之臣,何故联袂来见?”

吕调阳当先起身道:“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

“但方才廷议,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

先帝死得不是时候。

正是暑伏天气。

如今停灵在宫中,已经有些味道了,如今尽快议定,也好全了仪注,快些入葬。

当然,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也不好落下,便一起来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她们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

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便扔给两宫最好。

朱翊钧又看向高仪:“先生风寒可曾好些?”

恩,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下水濯足,结果给自己整病了。

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

高仪忙起身回道:“还要谢陛下的恩,太医开的药甚好,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回话,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

这才离开几日,朝中就局势大变。

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但好歹沉浮多年。

回来第一日,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

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

结合冯保莫名身死,高拱却被封勋极。

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不仅要罢免司礼监,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

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要罢免高拱。

陛下不得已,只能极尽封赏,作出补偿。

哎,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要再起凌烟阁,全了众臣的身后名。

果然是言出必践。

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寒暄了一阵。

最后才到高拱。

朱翊钧奇道:“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

几日不朝,本应该休息得不错,可今日入对,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

朱翊钧暗自感慨,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进秦城不过一天,就已经形销骨立。

高拱叹了口气,回道:“老臣近日实感不支,特来向陛下致仕。”

朱翊钧起身,缓缓走到跟前。

情真意挚道:“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

高拱摇摇头:“臣在庙堂之高,可以忧民,在江湖之远,亦可忧君。”

朱翊钧力挽不能。

便在这时,张宏绕了进来,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

朱翊钧起身道:“是母后来了,朕先去迎一下。”

说罢,便往殿外走。

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也一并跟了出来。

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张居正、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

朱翊钧摇头失笑。

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母后,是定安伯以疾致仕,要与您辞别。”

说着就点了点头,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才面朝几位辅臣,回了一礼。

而后看向高拱:“陈先生前年刚走,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

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

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首推陈、高二人。

高拱喟然一叹:“春秋有时,老臣已经不当时了。”

二人相顾无言。

朱翊钧见状,招来张宏:“去,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

张宏应声而去。

陈太后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

高拱也是个穷鬼,别看一身尊荣,但山高水长,遇到什么匪盗,也就一刀的事。

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

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

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

不护送,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见天时快午膳了,陈太后便离去了。

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纷纷推辞。

高拱也告辞离去,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

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

随后,皇帝与首辅,执礼相送,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相送到了午门外。

三人依依惜别。

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远眺目送。

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开口道:“元辅,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

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神色复杂道:“估摸着九月了,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

“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

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此人邀名养望,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

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一天班也没当过。

说白了就是占坑,方便内阁直接领导,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是新党的人,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

吏部右侍郎温纯,是高仪好友,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他才会说话的角色。

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

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

朱翊钧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定安伯既然致仕,如何还能过度策用,朕只让他好生休养。”

张居正撇撇嘴,一个字不信。

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不好说,得等张守直致仕,才能核算一番。”

朱翊钧叹了口气:“给冯保家抄了吧,应该多少有点。”

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别这般看我,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家中窘迫。”

“元辅信不信,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丞相世孙,他现在已经下狱了。”

不得不说,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

若是什么四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之流,他抄家肯定不手软。

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

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道:“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受教。

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才感慨道:“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

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

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也在皇帝身侧。

大日凌空,正是当时。

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联袂并行。

“陛下该开经筵了。”

“让内阁议吧,把申时行也加进来。”

“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

“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元辅莫要乱说。对了,顾寰的事……”

二人边行边说,逐渐听不到声音。

(第一卷,完。)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写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是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是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相关小说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