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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年完结文

探花大人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轻薄的衣袍使她发冷,阿磐仓皇下榻,伏在地上低低哀求,“阿磐学不会,请主人罚。”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曾走远,这时候又在门口妖声怪气地道了一句,“学不会就得狠狠地罚。”阿磐宁愿受罚,也不愿在主人榻上煎熬。阿磐知道主人向来待她宽厚,你瞧,他总算了结了这一日的考验,低低叹了一声,许她离开,“罢了,走吧。”阿磐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裹了衣袍赤脚就往外跑。陆商推门而入,进了门却猝然顿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问了一声,“主人可要兰汤沐浴?”没有听见那人说话,但大约是点了头的,又听陆商道,“主人该命人把她押去水牢。”尤听见门主定定地命了一句,“暗室思过吧。”哦,暗室思过。那是千机门里最轻的刑罚。陆商急了,“主人为何总是纵容?”然...

主角:谢玄阿磐   更新:2024-11-11 13: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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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其他类型小说《为奴十年完结文》,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轻薄的衣袍使她发冷,阿磐仓皇下榻,伏在地上低低哀求,“阿磐学不会,请主人罚。”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曾走远,这时候又在门口妖声怪气地道了一句,“学不会就得狠狠地罚。”阿磐宁愿受罚,也不愿在主人榻上煎熬。阿磐知道主人向来待她宽厚,你瞧,他总算了结了这一日的考验,低低叹了一声,许她离开,“罢了,走吧。”阿磐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裹了衣袍赤脚就往外跑。陆商推门而入,进了门却猝然顿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问了一声,“主人可要兰汤沐浴?”没有听见那人说话,但大约是点了头的,又听陆商道,“主人该命人把她押去水牢。”尤听见门主定定地命了一句,“暗室思过吧。”哦,暗室思过。那是千机门里最轻的刑罚。陆商急了,“主人为何总是纵容?”然...

《为奴十年完结文》精彩片段




轻薄的衣袍使她发冷,阿磐仓皇下榻,伏在地上低低哀求,“阿磐学不会,请主人罚。”

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曾走远,这时候又在门口妖声怪气地道了一句,“学不会就得狠狠地罚。”

阿磐宁愿受罚,也不愿在主人榻上煎熬。

阿磐知道主人向来待她宽厚,你瞧,他总算了结了这一日的考验,低低叹了一声,许她离开,“罢了,走吧。”

阿磐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裹了衣袍赤脚就往外跑。

陆商推门而入,进了门却猝然顿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问了一声,“主人可要兰汤沐浴?”

没有听见那人说话,但大约是点了头的,又听陆商道,“主人该命人把她押去水牢。”

尤听见门主定定地命了一句,“暗室思过吧。”

哦,暗室思过。

那是千机门里最轻的刑罚。

陆商急了,“主人为何总是纵容?”

然而再没有听见榻上的人说话。

陆商掩门退出了内室,命人往楼上送了兰汤,这便要带她回千机门了。

这三人终究无一人是高兴的,阿磐也迟迟平复不下心来,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在陆商面前,她向来没什么话,与陆商的确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教官旦要开口,便是拔出了一把利刃,这利刃只会往人心口上一下下地刺。

譬如此时,一出了女闾,陆商便开始扎人了,“你弄脏主人了。”

阿磐垂眉拢着衣袍,什么刻薄的话尽由着陆商说去。

她越是闭口不言,陆商的脸色便越是难看,冷凝得似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你可知道主人是谁?”

陆商既问人话,阿磐便也答,“是千机门门主。”

千机门还有谁不知道,就连她初进门时就已经知道了。

陆商怔然出神,“主人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你这样愚蠢的人。”

阿磐静默地立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陆商性子急躁,阿磐知道她一定会往下说。

果然,陆商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痴痴笑了一声,“他是怀王啊。”

阿磐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哦,怀王,是怀王三年的怀王。

原先只知道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不知道他竟是中山的君王。

萧延年,字弃之。

多好听的名,多凉薄的字啊。

这一路过了坊间,走了山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好似想了许多,回过神来时,脑中一片空白,却又似什么都没有想。

一到千机门,就直达暗室。

陆商将她推进暗室前时曾恨恨地剜了一眼,“真该把你丢进女闾,不出三日,就能下贱成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狗,何苦再费这些心思。白长了一张脸,屁用没有一点儿。”

阿磐怃然,她想,是吗?

不是。

她在魏营三日,也没有变成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狗。

她什么都做到最好,然而却通不过考验。

她果真就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吗?

不,不是。

不过是因了旁人都没有遇见萧延年。

暗室黑沉不见天日,就设在千机门地下,只有一眼不足两寸的小孔,堪堪透进一些外头微弱的天光。

陆商不许旁人给她送饭,也不许旁人与她说话,自己就在门外不远处大摇大摆地倚靠着,把大门把得死死的。

听说,只有陆商不曾进过暗室。

其余的人,无一例外,就连孟亚夫和范师兄也都是进过暗室思过的。

何况没有通过考验,受罚也是应当,因而阿磐没有不平。

只是思过两日,并没有思出什么结果来。

出了暗室,人都虚脱得没有力气了,陆商问她,“如今会了?”

阿磐扶着暗室黑沉沉冰凉凉的铁门,平静地望着她,“会了。”

陆商嗤笑,“媚术有何难呀,你天生就是个狐媚子,只要你肯,没有学不会的。”

也许是吧。

她说什么,全都由她。

女闾的考验一结束,与阿磐一同受训的同门陆陆续续地开始奔赴各自的使命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

可自出了暗室,阿磐再没有见过萧延年。

也不知怎么,萧延年到底再没有为难她,陆商也不再执着于带她去女闾了。

入了腊月,开始给她安排起了优伶。

大抵是觉得媚术学得不成,便开始主攻绿腰舞。

陆商和负责教习的优伶不许她吃饱饭,说什么,“人吃那么多干什么,吃一身的肉,能做成什么事?”

还要时不时地敲打,“你以后是要做舞姬的,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胖舞姬的,更不要提送去魏王父座前了,只怕连采买乐伎舞姬的良造府上都进不去。”

不管怎样,入了腊月,很快就到了年底。

少时虽住在山间,养父母很早就开始囤起年货了。

养父虽教书,素日也在灵寿的大人家任职,他是门客,年前总会在灵寿买上鞭炮,再带些大人们赏赐的牛羊腊肉。

有了年货,阿磐和云姜总是很高兴。她们会跟着养母一起围坐火炉剪火红的窗花,养母会提前蒸上许多花饽饽,炖好的牛羊肉就在廊下悬着,能吃上一整个正月呢。

但在千机门,千机门没有一点儿年味。

临近除夕的那几日,形势然而突然紧张了起来。

孟亚夫告诉阿磐,有暗哨来报,魏王父要来中山故地北巡,车驾已经到了沙丘,千机门的人正在暗中盯梢,要寻找一个刺杀的好机会,命她千万做好准备。

阿磐总以为将来要去做舞姬,没想到还是要她杀人越货。

于是,整个年底都过得心神不宁。

除夕这夜,果然就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上马车,连夜往昌城赶路。

孟亚夫一脸肃色,“我们的人送来可靠消息,魏王父今夜将在昌城驿站歇脚,但其身边将军暗卫众多,我们的人近不得身,不好动手。”

陆商也难得不再冷语扎人,大抵是因了任务艰险,说话也少见地正经严肃了起来,“你扮作婢子,混进驿站,趁他汤沐时候刺杀。”

阿磐意乱心慌,手心捏着袍角,把袍角捏得皱皱巴巴,“孟师兄,我只怕不行。”

孟亚夫道,“怕什么,只管为主人尽忠,旁的不要多想。”

也是,越蹈重围,冒突白刃,轻身守信,舍命尽忠,是萧延年一早便教给她的。

阿磐郁郁垂下头去,再没有说什么。

马车沿着小路疾驰,一路顺畅,没有经过关卡,也总算赶在魏国车驾到来前抢先进了驿站。

千机门有手眼通天的功夫,孟亚夫也是身手了得,不费吹灰之力就绑来一个婢子,只需叫阿磐换上那婢子的衣袍,轻易就混进了驿站之中。

短刃卷进薄毯之中塞给阿磐,安排妥当后也并不多留,早早地就撤离了,撤得远远的,只留她一人在驿站二楼忐忑地等。

陆商虽一向看不上她,大抵也知道这次刺杀的凶险,临走前竟好心提醒了一句,“做我们这行的,这辈子也只有一次机会。你自己看好时机,不是你杀王父,便是王父杀你。”

是,阿磐知道。

杀不了王父,死的人就是自己。

因而一个人心惊肉跳,惶惶难安。

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了下去,雪糁子把驿站的重檐瓦当打得哗然鸣响,至戌时,老远就听见车马喧嚣。

这除夕夜的昌城冰天雪地,阿磐绷着身子,一身薄汗。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驿站的第一朵烟花骤起,砰得一声在夜空炸开。

魏王父的车驾已然来了。




阿磐被送进魏国那位贵人帐中时,是在怀王三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中山国覆亡。

中山人悉数被俘,男子被驱至魏境为奴,修筑长城。女子则被俘至魏营,镣铐加身,充作营妓。

魏境的冬日大雪盈尺,似冰天雪窖,当真冷啊。

阿磐和云姜彼此依偎着,与众人一起瑟瑟等待着魏人的裁决。

魏人极多。

白日才见一队队的兵卒列队进入帐中寻欢,夜里仍有一幢幢的人影打上了妓子们的营帐。

雪糁子打得帐门窸窣作响,中山女儿的求饶与哀嚎此起彼伏,与魏人的大笑与叱骂喧嚣一处,益发使人惊心破胆,不能安宁。

在这一片嘈乱声中,忽而杂沓的脚步声起,紧接着帐门乍然一掀,有人踩雪进帐,借着微弱的烛光粗粗往中山女儿身上扫了一眼。

众人畏之如虎,泣着后退,镣铐相撞,撞出哗然惊惧的声响。退无可退时将帐布往外拱了出去,一具具身子把帐布拱得鼓鼓囊囊,似进了麻袋里的困兽,到底再无处可以躲藏。

来人鹰眼一眯,冷笑一声,“都站起来!叫关某瞧瞧!”

阿磐心惊肉跳,腕间脚踝要凝成冰的镣铐愈发冻得人不敢伸张。

仓皇之间有人捂住了她的脑袋,褴褛的袍袖将将能遮住她冻得煞白的脸。

是云姜,她的姐姐。

她能听见云姜急遽的喘息和七上八下的心跳,云姜也与她一样害怕。

众人深埋着头,无人敢应声起身。

立时便有四五个魏人上前抽出大刀,抡起来便要砍,众人尖叫着起了身,连声求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那姓关的将军在众人面前一一打量,指着一个身段模样好的命道,“出来!”

那女子不敢延搁,惶惶然挪了出去,便见那将军钳住她的下颌问起,“身子可干净?”

那女子骇得脸色煞白,磕磕巴巴地回话,“奴......奴有......奴有夫君了......”

那姓关的将军闻言嗤笑一声,嫌恶地朝女子的脸啐了一口,“拖去犒军!”

那女子如遭雷击,登时瘫倒在地,立时便有甲士抓住双臂,拖鸡仔一般将人拖了出去。

拖出帐门很远了,还听见那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奴干净!奴干净!求军爷不要拿奴犒军!奴好好伺候!军爷!军爷......”

众人栗栗危惧,屏气敛声,低垂着头再不敢胡言一句。

那姓关的将军便笑,“敢诈关某,这就是下场!你们不必害怕,有贵人来,误饮了一樽鹿血酒,眼下醉得厉害,寻个身子清白模样好的伺候。伺候好了,贵人高兴,兴许就留下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是,比起做贵人的姬妾婢子来,谁又愿做营妓?

众人面面相看,暗自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有人急切切上前自荐,“军爷看看奴家,奴家清白!奴原是中山相国的侄女,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贵人必定喜欢,求军爷带奴家去见贵人吧!”

姓关的将军摇头讥笑,刀柄杵在女子胸前,“胸脯儿小了。”

适才还胆战心摇的中山女,此刻全都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挺起胸脯,围着来人殷殷自许,“军爷看奴!奴身段儿最好!”

“你?腿短了!”

“军爷!军爷看看奴!奴胸脯又大,腿又长,最会伺候人!”

“腰粗的似个水桶!”

唯有云姜揽住阿磐躲在众人身后,任她们去争去抢。

那姓关的将军眼锋犀利,来回一一打量,可不知怎的竟全不满意,最后甚而拨开众人到了近前,粗声喝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魏人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出骇人的寒光,阿磐头皮一麻,捂住心口不敢睁眼。

可那人的刀鞘偏生抵在她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云姜一慌,连忙挡在她身前哀求,“军爷开恩!小妹年幼,什么都不懂,就让奴去伺候贵人吧!”

那将军端了烛台仔细端量了她们姊妹二人,刀鞘从阿磐下颚划到胸脯,继而划到腰身,末了笑了一声,朝左右甲士示意,“带这个小的!”

阿磐紧紧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云姜还想拦,那将军抬腿便将她踹在地上,凶神恶煞地喝,“滚远点儿!”

两个甲士应声领命,这便钳住阿磐的双臂往帐外走,阿磐回头张望,见云姜眼里含泪,此时正悲戚望来,低低地嘱托,“小妹......要听贵人的话......”

阿磐心中惶惶,她想,是了,听贵人的话,兴许就能少吃些苦头。

云姜比她年长两岁,听她的不会有错。

外头风大雪急,满营的火把还算亮堂,周遭仍是中山女子绝望的哭嚷,镣铐沉进雪里拖得人迈不动步子。阿磐在甲士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七拐八绕地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暴戾的叱骂和无助的求饶渐渐地全都被甩在了后头。

还未到帐前就被人蒙住了双眼,一根厚厚的帛带束在脑后,那姓关的将军警告了一句,“老实戴着,不许摘下,若敢偷瞧贵人模样,必剜去你的眼!可听清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奴听清了。”

眼前一黑,顿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只知道被人上下反复地查验过,确认没有可疑利刃才放她进帐。

她哪有什么利刃,她和云姜一路逃亡穷得衣不蔽体,哪有闲钱购置什么利刃。唯有颈间悬了一小截断玉,那是她们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蒙住眼睛走,因而看不清路,那姓关的将军大发善心,许阿磐握住他的刀鞘进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然而帐里春和景明,可真暖和呀。

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无休止的风雪与兵荒马乱全都隔了出去,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

榻上的人喘息粗重,一身酒气下隐着清冽的雪松香。

阿磐不知道贵人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人就立于榻前,一颗心七上八落,如枞金伐鼓,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绞成了一团。

听那贵人简单直白地开了口,“脱了。”

那声音低沉生冷,已然被烈酒灼得嘈嘈嘶哑。

却似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

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

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

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

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

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

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父亲会有什么罪呢?

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哪里还记得父亲曾犯下了什么罪过。

养父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偶尔去灵寿做几回门客,她也没有见过父亲被抄家灭族,就因为战乱开始逃亡了。

若只是冤案、轻罪,那......那总还能挽救。

可若只是冤案、轻罪,怎会使他动如此大的肝火?

烟花渐歇,正旦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太冷了,湿漉漉的袍子冻得她浑身发抖。

阿磐滚着泪,这千头百绪里,试图抓住萧延年的袍袖,抓住他的手,乞求他心软一点儿,乞求他念起一点儿她的好,能再给她一点儿温存,“主人......父亲有什么罪?”

他若不答,她便一声声地唤他,眼里的泪越滚越多,她也来不及擦,“主人......主人......”

就在这泪眼朦胧中,在这水光破碎里,能看见眼前的人眉峰分明,蕴着锋利的寒意,那人是孤傲凉薄的,那人眼里是从也未有的厌弃嫌恶,“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血色尽失,眸底迸泪。

通敌叛国,叛的是萧延年的国啊。

这样的罪名,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阿磐木然怔着,眼底悲凉浮漫,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行清泪顺着脸颊骨碌一下滑了下来,滑下去,就再也止不住了。

面前的人神情冷肃,眸光凉薄,已经打算要走了,“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不配留在千机门。发卖奴隶场,仍叫她做个妓子。”

“主人!”阿磐心中一酸,又惊又惧,仓皇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去魏国,去做主人的刀......去做主人的刀......”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愿做刀口求生的勾当。

乞着,求着,呜咽着,痛哭流涕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这哭腔,求声,渐渐湮灭在乍起的烟花声中,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

可那人啊,可那人即便不曾将她踢开,口中却并未留一点儿情分,“细作当学会自救,自救不了,便自行了断。你该记得,求人是最无用的。”

是,早就学过了,细作的归宿,不过两条。

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

年关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人还兀自怔在原地,萧延年已经下了命,“带回门中,进棺思过。”

他有些心软了,到底没有发卖。进棺思过,那也好,那也好,他愿意留她,不管干什么,都好过被发卖。

失魂落魄地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了出去,一开门灌进来一片大雪,那湿透的衣袍顿时叫她全身结了冰,人在雪里打着寒颤,那也比不上心里的冷。

带出驿站,塞进马车。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回程时却落了锁。

那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阿磐透过车窗怔怔地朝楼上望去,阑干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而萧延年此时正于楼台雪中立着,间或咳上数声,许久都不曾进屋。

偶尔乍起几朵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烟花一灭,连那片刻的颜色也没有了。

月色如银,疾驰的马车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楼台那颀长的身子在雪里渐渐变小,于夜色中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儿,再也看不清了。

阿磐怃然泪下。

记得第一回上马车,萧延年见她冷,曾给过她一件大氅。

那件大氅她爱惜得紧,成日裹在身上。

后来大氅被陆商抢走了,但萧延年仍旧待她是好的。

如今在这更冷的除夕夜,她湿透了身子被带走,那人却再没有怜惜,也再不会给他一件暖和的大氅了。

一回千机门,她就被拖去密室,钉进棺椁。

孟亚夫低声叹着,“便当自己死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在棺中想个清楚明白。”

陆商冷嗤一声,“孟师兄与她费什么话,一个无用的废物,偏偏又是罪臣之后,早早地就得死了。”

长长的钉子一下下地敲着,把棺木敲得砰咚作响,眼见着缝隙中的天光一寸寸地消失,阿磐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关于幼时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人这般钉过父亲的棺椁,钉子落下去,活生生的父亲便再也没有了。

没多久,又见有人这般钉过母亲的棺椁。

那时候周遭的人已经不多了,棺椁也是单薄薄的一副,人进了棺中,钉子钉了下去,活生生的母亲便再也没有了。

阿磐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只记得养母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也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要她去看、去听、去想。

那样的父亲母亲,那样的养父养母,怎么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呢?

她蒙在鼓中,活得简单,连一点儿风声苗头都不知道啊。

棺椁的缝隙钉得越来越严实,隐约还能听见孟亚夫的话,“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陆商哂笑起来,“谁又不可怜?我不可怜吗?还是你不可怜?孟师兄可千万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犯了门中的忌讳,到时候,恕我不会保你。”

最后一颗钉子砸下去,阿磐忍不住滑下了泪来。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

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

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

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

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

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

心里这样想着,当真是难过啊。

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一双手在袍袖里不安地攥着,绞着。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她知道自己不会继续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有委宛低语,“主人......求你......”

忽而颈间一紧,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另一只受了魏国督军一剑的掌心扣住了她的后颈,其上仍旧粗砺不平的伤疤咯得她刹地一凛,还不等抬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垂头俯身猛地吻了下来。

看似那么温润的人,他的吻竟有十足的掠夺。

阿磐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脸色通红,适才就凝在眸间的泪霍地滚了下来。

愕的人也不止阿磐自己,门外守着的人比她还要惊骇,手中的佩剑霍地撞上了木纱门,阿磐几乎听见了那一声极力压着的“主人”二字。

这一声极低,但到底使那人松开了手。

阿磐大口喘着,愕然去望身前的人,见那人瞳孔漆黑,眉梢眼角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但面色仍旧苍白,并不带半分情欲之色。

一个惯是冷静自持的人,连这个吻也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考验。

适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不过是他寻常在教她礼乐诗书,他的话声仍旧平和温软,举止也仍旧谦和有度,他说,“传闻魏王父阴骘狠厉,床帏之内尤为暴虐,王父若是这般,你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么,竟让阿磐想起了魏国那位贵人。

她在贵人帐中三日,贵人床帏卧榻之间,亦是粗暴凶蛮,天亮方休,没有一点儿的温柔。

不,贵人也给过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旁的不说,至少那个吻是温柔的。

可若魏王父是那样的人,主人也依然忍心将她送去王父的卧榻吗?

正因了他什么都知道,因而听起来便愈觉得残忍。

仔细想想从国破那日开始,这条命也早就由不得她了。

眼泪断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可那人说,“擦掉你的眼泪。”

阿磐忙抬袖去抹,可越抹越多,眼泪越似决了堤的洪流,怎么都抹不干净了。

那人眉心微蹙,但声音仍是平和的,问她,“到了王父榻上,也这么哭么?”

还问,“‘沈审紧密’四字,你做到了几个?”

沉稳谨慎,细心周密,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该有的,可她眼下一个也没有做到,甚至辙乱旗靡,方寸大乱。

木纱门外明显躁动了起来,是陆商在说话,“主人,她已经失手了!”

那人没有理会,仍旧与她说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阿磐低声下气地求,“主人......阿磐......”

原本想说,阿磐不想去王父的卧榻,也不想用美人计,不想,都不想。

可也不能中道而止,在那人面前打退堂鼓,再去应了陆商的话,说她是个无用的东西。

她埋着头,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婉转成了一句,“阿磐不敢亵渎主人。”

可那人双臂张开,垂下了宽宽的袍袖,松垮的白袍在胸前半敞着,“来吧,当我是魏王父。”

你瞧,这适才发生的事仍旧未完。

阿磐伏在榻上,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主人能不能换一个人.......”

那人一气,呼吸乍乱,又咳了起来,“能指望你什么。”

他咳,阿磐竟也不似从前一样敢去碰他,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人冷笑一声,“无用废物。”

阿磐知道不能转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他解带,那疏冷的眉眼淡淡地垂眸睨来,她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月在千机门学下的东西,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在女闾里看过的听过的媚术,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点儿渣滓都没有余下。

阿磐啊,到底是不愿违逆本心,做出迎奸卖俏的事。

恍恍惚惚地解开了那人腰间的帛带,又一层层地为他褪去了衣袍,那人轻轻抬起她的脸,“这般模样,王父可会动心?阿磐,动不了心,便乱不了谋,我问你,该如何成事?”

身前的主人还与她语重心长地说话,门外的陆商却早就按捺不住了,那个急躁又暴脾气的人险些忍不住闯进来,“一个肮脏的妓子,怎能就这么平白污了主人圣体......”

阿磐闻言脸色煞白,瑟然轻颤。主人就是从魏人手中把她救下的,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主人也全都知道。全都知道,也仍旧待她好,就连孟师兄也从不在主人面前说她是个“肮脏的妓子”。

那人眸光幽深,气息沉沉,别过脸去轻斥一声,“下去。”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说什么,狠狠地一跺脚,咬着牙扭头就走。

那人话中夹杂着一声重重的叹,“今日若不能使我动情,就不要妄想下了这张榻。”

阿磐抹着眼泪为他解开了轻软的里袍,那么尊贵儒雅的人,胸膛上竟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与他掌心的剑伤一样,还不曾愈合完好,难怪他总是咳,咳得停不下来。

那大抵也是魏国督军的手笔。

阿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轻抚他的肩头,顺着那道长长的疤,从肩头缓缓滑向他的胸膛。

他是清瘦的,他肩头的骨形带着棱角,胸膛的刀口骇得人头皮发麻。阿磐沿着那长疤轻轻摩挲,忽而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见那人喉头滚动。

弄疼他了。




阿磐惊叫一声,面具下那张脸啊,是她最熟悉的脸。

手一顿,匕首倏然停在半道,阿磐在仓皇之间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主人!”

这不是魏王父,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脑中轰然一白,真是好大的一场骗局。

不,不是,这是一场专为她精心设计的考验。

没有什么魏国车驾,将军暗卫,也没有什么驿长卒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的真极了,但什么都是假的。

也正是因了魏惠王的君命,这彻夜的烟花爆竹能掩住一切不寻常的声音,因而他们也才敢在昌城驿站大张旗鼓吧?

细细想来,就连第一回进魏营的中军大帐,不也被人上下反复地搜身查验过吗?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乍起的烟花在萧延年的脸上映出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恍惚间听见外头的人轻笑,“一点儿小把戏都看不明白,能指望她干什么。”

又是陆商。

不,不是看不明白,不是因了她愚不可及,是因了她对千机门的命令言听计行,深信不疑,也是因了他们把这场戏做的实在太真切了。

她不曾疑心孟亚夫,不曾疑过萧延年。

就连陆商,也是没有疑心过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的人问话,“戴的什么?”

阿磐怔怔地垂头望去,哦,方才拉扯之中撕坏了半边袍子,白皙的颈间露出了一截红红的挂绳来,挂绳上一截断玉正悠悠荡着,荡出了胸口。

是母亲留给她的断玉。

那人垂着眸子,正无声地打量。

原来他方才停下,是因了这一截断玉。

阿磐仓皇掩住胸口,温静笑道,“是一块断玉。”

那人凝着那断玉,总有好一会儿了才问起话来,“可是捡来的?”

“不是。”

“谁给你的?”

“母亲留下来的。”

“你说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书先生,怎么会有这般贵重的玉器?”

阿磐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烟花渐歇,那人静默许久。

在这许久之间,目光沉沉,面色冷凝,半晌不曾说话,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仍旧骇得人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阿磐怯怯轻唤,“主人,你怎么了?”

那人,那千机门的门主,那中山国的君王,他冷冷地开了口,不带一分情绪,也不再提及断玉,问她,“为何不杀?”

分明在与她说话,整个人却都似在出着神。

怎么杀。

短刃在手里兀自发抖,却怎么都不会再刺出去。

湿漉漉的衣袍贴着身子,已经凉了下来,阿磐垂着眸子,喃喃反问,问自己,也是在问他,“阿磐......阿磐怎会杀主人?”

人还兀自怔着,又听面前的人责问起来,“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阿磐抬眸,小心回道,“阿磐是中山人。”

可那人凉薄一笑,“你不过只是一把刀。”

阿磐心口一窒。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道理,阿磐岂能不懂啊。

可听了那人说出“一把刀”这样的话,心里忽地翻江倒海的,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就仅仅只是一把刀吗?

那人继续说着,“命你刺杀,你便刺杀。今夜这里的人若果真是王父,你,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

她第一次与萧延年争论,也第一次说出了心中所想,她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的主人,“我不想做刀,我想做人!”

哪儿有人愿意生来就俯首为奴,到头来却成了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呢?

可她的主人眉头一压,寒光乍现,扬手便甩过来一巴掌。

他用力极大,这一巴掌赫然将她扇到了地上,好一会儿过去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

火辣辣的滋味过去之后,又酸麻麻的没了知觉,似是肿胀了起来。

腊月里的地砖冰凉刺骨,短刃远远地甩了出去,在地上咣当当响了数下,溅起清脆脆的声响。

也正因用力极大,他自己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消歇下去,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是,都说她不成器,陆商也这么说话,但怎样才算成器呢?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就算成器了吗?

那人命道,“捡起刀来,完成你今夜的使命。”

那人周身阴沉骇人,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啊。

阿磐跪伏在地,“主人......阿磐不会弑杀主人!”

何况,他依旧是中山的君王呐。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胸口剧烈地喘着,“捡起刀来!”

因气极怒极,故而又呛咳了起来。

阿磐忙爬起身,跪行上前小心为那人轻拍脊背,想去缓解他的干咳,可那人一把将她推去了一旁,“用刀!”

她跪伏在地上,“主人恕罪,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那人眉目疏冷,声腔凛冽,“那你能干什么!”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她是个心软的人,天生不愿打打杀杀,哪里做得了生杀予夺刀尖舔血的事啊。

她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苟安一隅,做个山野村夫,求个片刻的安稳罢了。

那人冷笑一声,笑得凉薄,“国都没了,你哪儿来的家?”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阿磐知道。

阿磐哀声求道,“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门口的人“砰”得一下踹开门,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敢忤逆主人,得问问陆商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孟亚夫忙去拦她,“师妹!”

颈间一热,那人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就在她脖颈上摩挲一圈,扯出了那根红红的挂绳,“取下来。”

不轻不重地下了命,却不容半点儿反抗。

哦,那是断玉。

她记得在魏国中军大帐的那个冬夜,也有人这样摩挲着她的颈间,也摩挲着那截断玉。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阿磐握紧断玉不肯松手,低低地哀求,“主人......这是母亲留给阿磐唯一的东西了......”

然而那人似波澜不惊,却指间作劲,用力一拽,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阿磐惨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

脑中空白。

耳畔轰鸣。

喉间发苦。

心中生凉。

大抵勒破了皮肉,也揪断了长发。

那人睨着她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个陌生人,好半晌才道,“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怀王三年冬的雪霜啷啷下着,而帐内春光乍泄。

那只手扣住她的腰身,宽大的掌心就覆在了她的小腹,玉扳指凉森森的,激得她微微一颤。

肌肤相接之处,几乎要冒出火来。

阿磐不知这静默的空当,那人在看什么,想什么。愈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一颗心愈是敲钟打磬似的焦躁了起来,就连刻意压下来的喘息声都显得那么清晰刺耳。

那人不开金口,也并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捞起她的腰身,就将她横上了青铜长案,哗啦啦地一片,碰掉了一案的木简舆图。

镣铐在凉意森森的案上撞出了叫人心颤的声响,青铜的云雷纹路全都硌进胸前,压出了凹凸不平的形状。

阿磐别过脸来,下意识地去迎城下兵临,忽而一热,那就顿在唇边的“大人”二字兀然咽了回去,咽了回去却又在喉间化成了一声痛吟。

这吟声与帐外的巡防声、探马的铁蹄声,还有一次次入帐禀事的人声、脚声、铁甲的摩擦声交织一处,似鸣锣喝道,如金鼓喧阗,因而被湮没得干干净净。

她从前只知魏武卒金戈铁马,攻无不克,不知魏国的贵人亦是摧坚陷阵,万夫莫敌。

从前也只知中山兵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如今,如今也才知道自己亦是弃甲曳兵,俯首就擒。

骨节发白,膝头生痛,却又不敢求饶,不愿出声,恍恍惚惚地承受着,只知自己筋疲力乏,泣不成声,一旁的炭火渐渐烧尽凉了,而那人孜孜不怠,不知疲倦,又是一个整夜。

至晨光熹微,东方既白,阿磐浑身都似散了架,瘫软在席上再起不来。

贵人起了身,照旧要了冷水汤沐,兴致好时,竟温和地问起了话,“几岁了?”

阿磐打起精神来回他,“奴十六了。”

一开口声音娇软,惊了她一跳。

想起这两夜忍不住逸出齿缝的吟声,脸颊耳畔登时一烫,似有火烧。

“哪里人?”

“奴是中山灵寿人。”

“家里是干什么的?”

“奴双亲早亡,从小跟着养父母和姐姐,养父是个教书先生,养母在家里种了几亩薄田。”

才想趁机求他救一救云姜,却又听那人问道,“伺候过几人?”

她深埋着头,低低回道,“只有大人一人。”

“知道。”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称赞,“你这身子,倒是厉害。”

阿磐心中砰得一响,似鼓角齐鸣。

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良久都不闻那人再说话,帐内寂若无人,只听得见那人渐渐平复的喘息,还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青鼎炉里炸开。

这一日,贵人留她在大帐了。

虽仍旧锁链加身,也照样帛带蒙眼,但贵人许她留在一旁,没有命她出帐。

阿磐生来乖巧,只静静地跪坐屏风之后,一点儿声响也无。

听他的将军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大多是禀报素日来的军情,或是商讨接下来的攻伐计划。

会说起打仗的事。

譬如,“韩国大军压境,已经在南边打起来了,边关告急,请主君示下。”

那人云淡风轻,“传命魏武卒,连夜奔袭桂陵。”

阿磐想,哦,一个运策决机,握筹布画的人。

有时说的是粮草的事。

譬如,“俘获中山遗贼数百人,妄图烧了我军粮草,该如何处置,请主君示下。”

那人平和地说话,不急不躁,“就地宰杀,一个不留。”

阿磐想,哦,一个杀伐决断,宰割天下的人。

有时说的是魏国朝中的事,声音压得低低的,议些不能告人的话。

譬如,“长平君还是老样子,仗着自己是岳丈,成日与几位侯爷进宫,不知都在大王身边撺掇什么。主君出来日久,大梁空虚,只恐要生事端。”

那人低笑一声,满是讥诮,“慌什么,只知窝里斗的庸夫俗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来人压声附和,“是,如今合起伙来要夺主君的兵权,倘若真夺走了,他们自己也要争得头破血流。”

末了总也要缀上一句顶要紧的话,“魏宫里的不过区区孩童,主君取而代之,实在是易如拾芥。”

话声很低,阿磐仍听了个清楚。

微微别过脸去,想听听那人如何回话,等了许久,只听见角觞落上了案几,来人便轻声告退了。

有时是那姓关的将军来禀,“探马来报,主君要的粮草辎重,都被大司农截下了!这大冷的天,前线将士吃不饱穿不暖,险些闹了起来......都是那长平君搞的鬼!想借机叫军心动摇,迫使主君回大梁。”

那人闻言嗤笑一声,手中的狼毫笔一折两断,开口却声腔平平,不紧不慢,“即刻拿他,来大营问罪。”

哦,一个权臣。

一个腹黑狠辣,朝堂国事措置裕如的权臣。

阿磐仔细听着,分辨着,魏国贵人在她心里就这么一点点儿地鲜活了起来。

她还听到了关于中山王的消息,来人说,“有人曾在元城见过中山王,我们的人去追,已经不见踪迹了。那人神出鬼没,实在狡猾。”

阿磐心头一跳,帐中人说起的正是她们中山的君王啊。

原来,他还活着呐。

可国亡种灭,社稷颠覆,这样的君王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阿磐抬眸仔细端量,那金相玉质的人正悉心为她敷药。

她此时离那人极近,不过一尺余的距离。那人从前身上只有清冽好闻的雪松香,使他如高岭孤雪,如今却是那难以去除的药草气胜了雪松香,于他的衣袍上益发分明了起来。

春四月的晌午帐内暖融融的,然那么轻柔的指腹却一点都不见暖和起来啊,但他好看的眉眼是柔缓缱绻的,“如今年纪大了,力道仍不减当年,但你不必怕。”

阿磐闻言心中一暖,问他,“大人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一笑,“没什么好不好。”

是,脸色也好,形质也罢,他几乎每况愈下。

她从去岁冬第一回进谢玄的中军大帐就知道,寒冬腊月的冷水汤沐哪里是什么好事。

她与他提起了一些从前不曾谈及的话题,“听周将军说,大人是寒疾。”

那人垂眸一笑,并不解释一句。

阿磐又道,“大人吃的是五石散。”

“孤听你说话,颇懂些医理。”

阿磐怃然,“父亲获罪前,曾是个医官,奴在家中见过。”

也不,不是她自己的父亲,是卫姝的父亲。

她如今对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有一双十分慈蔼温润的眼睛,望着她时舒眉软眼,见了她会张开双臂,由着她扑进怀里,在暖和的日光里高高地举起。

她记得自己小小的身子在父亲有力的双手里,牢牢扣着她的咯吱窝,在一座奢华宽敞的庭院中旋转。

从前住在哪里,姓甚名谁,家里是干什么的,因了离家时太小,全都不知道。

为数不多的零星记忆也正随着一年年过去,一点一点儿地消逝了,却还记得父亲指间的扳指硌得她痒痒的。

她也还记得曾数过父亲的簪子上有几颗玉石,几颗不记得了,长长的一串,总有上许多。

此刻的怃然,不是因了想起父亲曾经的温情,是因了想起似这样的五石散,父亲也是吃过的。人也早早地吃得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上完药,却不见他起身。

那长眉若柳,芝兰玉树的人就那么轻抚着她清瘦的脸颊,他有一双十分修长漂亮的手,那双手似青铜锻造,似象牙皙白,那双手就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贵,就那么轻抚着。

阿磐有多贪恋这样的轻抚啊。

她想到自己饮下碎骨子时,曾坠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底端,那时候是多贪恋他的这一双手啊。

贪恋这双手来轻抚她一身的冷汗,来轻抚那如刀绞的小腹,来轻抚那个留了下来却被绞得七零八碎,绞成了一滩血的孩子啊。

如今阴差阳错的,他就在面前了,可他一双凤目里却划过了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孤有时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他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但阿磐听得明明白白。

“大人......就把奴当作她吧......”

良久不见那人回一句话,仍那么跪坐俯身,以额相抵,肌肤相触之处凉得骇人,良久也不曾动弹。

阿磐知道他寒毒发作,“大人......还好吗?”

那人笑,微微摇头,“卫姝,走吧。”

阿磐心头一跳,“大人要奴去哪儿?”

好在那人不曾再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说,“回你的营帐。”

只要不是撵她走,那去哪里都好。

“那大人呢?奴去请医官吧!”

那人跪坐案旁,他没有动,只是笑着望她,“孤无事。”

虽仍旧忧心,但还是奉命起了身,临出帐前想起东北角还炖着一釜药膳,兀然回眸唤他,“大人。”见那人的眸光缱绻,正定定地朝她望着。“嗯。”

那人浅浅应了一声。

阿磐温静笑起,“奴还煮了当归牛肉汤,眼下大约好了,奴去端来,大人尝一尝吧。”

那人声音十分温和,他说,“好。”

临出门才见关伯昭进了帐,也听见帐内的人命了一句,“去请子期。”

哦,子期先生。

阿磐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知道子期先生是一直跟着中军大帐的随行医官,先前听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知道谢玄的身子一直是由子期先生调理的,只是近来许久都不怎么见过这个人。

也许子期先生来,他就会好上许多吧,但愿如此。

出了大帐,阿磐朝着原本陆商藏身的地方望去,见陆商竟还没有走。

她隐在魏武卒的盔甲兜鍪之中,仍叫阿磐一眼望见,也一眼就瞧了出来。

那毒妇远远挑眉,冲她挑衅地一笑。

奉命去请子期先生的人进进出出,阿磐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了东北角。

陆商果然跟来。

一张嘴还是淬了毒,“还真有几分本事,那獒犬都进帐了,竟叫你活了下来。”

还要左右打量,奚弄揶揄,“啧啧,眼睛都哭肿了呀,难怪王父心疼......看来,我可以去禀了主人,狐狸就是狐狸......”

阿磐冷眼望她,“我死了,陆师姐有什么好处?”

陆商噗嗤一笑,“好处谈不上,单纯看你不顺眼,怎么地?”

怎么地。

阿磐也不恼,反问她,“主人可会饶你?”

陆商简直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人都死了,主人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要去你坟前祭告,为你上香?”

阿磐也笑,实在没什么可恼的,她还示好地握住陆商的手,“师姐爱慕主人,我都知道。”

陆商脸色一变,“休要放屁!”

明着示好,暗里扎刀,“但主人大抵是不喜欢你的。”

陆商又骂,“放屁!闭上你的嘴!”

阿磐不急不躁,娓娓提醒,“师姐是主人身边最出色的人,但在我面前,怎么只有欺辱,却失了戒备呢?”

陆商不明所以,只有冷笑,“你什么意思?”

阿磐意味深长,好言相劝,“师姐别总盯着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陆商果真低头望去,指尖在盔甲上粗粗一抹,于鼻尖轻嗅后脸色骤变,“鬼火?贱奴!你敢往我身上撒鬼火!”

是了,鬼火就是磷粉,经了白天日照,于夜色里会自然发出不灭的冷光。

就在此地,魏营驻扎之处,就埋有一大片的白磷。旁人未必能察觉,她在这东北角煮药膳的时候,被她意外发现。

阿磐笑,“是啊,鬼火。只要我大喊一声,立时就有人赶来。白日你跑了出去,夜里呢?你身上的鬼火会给魏武卒引路!你敢回千机门,他们就会剿了千机门!”

陆商吃了瘪,脸色乍白,乍白之后又是乍红,一张脸就在这乍红与乍白之间来回轮转,实在是好看极了。

于这红白轮转之间,口沸目赤,咬牙切齿地诘问,“你敢?”

阿磐仍笑,手间陡然作力,“要不试试?”

陆商脸色骇白,大惊失色,拼了命地去甩阿磐的手,然阿磐的手就似把钳子,朝着巡守的魏人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阿磐心里想,假使谢玄知道从前侍奉的人就是她,也许会留下她吧。

可再一想,不过是从前侍奉过几日,又能怎么样呢?

从前谢玄也并没有留过她。

她与旁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况从前见过他的是中山来的营妓,不是南宫卫氏女。

阿磐眼圈泛红,字斟句酌地回了他,“奴私心认定大人是好人。”

那人一笑,双颊一对浅浅的酒窝乍然出现,那酒窝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舒眉软眼的真难想象,那位高权重的人却有一对温柔的酒窝。

阿磐被那酒窝晃得迷了眼,那人却挑起眉梢,反问了一句,“好人?”

世人都说他是奸臣重臣,大抵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因而他惊奇,又有些不信。这才垂眸睨来,想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个真假。

这样的话发自阿磐肺腑,阿磐不惧他的审视。

然而那人并没有在“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自然,“好人”这两个字也只似蜻蜓点水,不过在他心头驻了那么一瞬。

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因此谢玄不会当真。

就似阿磐,她原本认定自己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会因了种种因由去做“坏人”才去做的事,那这样的“好人”到底还算不算是好人呢?

她在萧延年面前也许算个好人,但在谢玄面前却算是个真正的坏人。

连她都这么难以分辨,何况是窃弄威权宰割天下的谢玄。

原本世上也不只有好坏两种,这世上原本也并非只分黑白。

她在东方既白的天影里,恍然听见谢玄问起了方才的问题,“既是南宫卫氏,有名有氏,怎会无处可去?”

哦,方才她说,“奴没有地方可去。”

是了,有名有氏的是自由身,有家可归,也哪儿都能去。

无名无氏的是肴靡春酋,这一生都要为主人俯首做牛马。奴颜媚骨,如牲畜财帛,被主人随意生杀予夺,买卖相赠。(肴靡春酋即男女奴隶)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黯然地回话,“奴的两个兄长都已经战死,家里没有人了。”

自然,战死的是卫姝的兄长。

那人淡淡地扫着她,“你兄长在何处参军?骑兵还是走卒?同行的有谁?”

阿磐掐着手心,一颗心又跟着大营里的咣咣锵锵声一起骤跳了起来。

呜呼,谁知道他会问得这般细致详尽呐。

卫姝的家世生平不过只有一小支木犊,她早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但似这样的问题,木犊里是没有写的。

也许千机门压根没有查问出来,也许......也许已经细查了个清楚,但是被人一笔抹去,又重新誊了一份不过寥寥数语的生平来。

若果真如此,那......那何其毒也。

好在,她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就往刀山火海里冲的人。

阿磐轻轻一叹,声腔在日出扶桑前的早春里发着抖,“奴只知道兄长在左将军麾下,最后一回收到家书,说只还是个校骑。”

也不知怎么,鼻尖酸酸的,却仍苦中作笑。

她把卫姝的兄长当成自己的兄长,就把兄长说的话当成是他们对阿磐说的话,这样的话说起来充满了希望,却也一下就叫人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们说,王父厉害,也许秋天就能打下赵国了。他们不要命地打,冲在最前头,打下了赵国,就会带着军功回家......到时候,要为奴赎身,还要与奴一起收粟米......”

是了,是有一封家书。

那封家书是阿磐在卫姝的妆箧里瞧见的。

小小的一卷儿,被磨损得厉害,一看便知早就被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回了。

娓娓道着卫姝才有的温情,她的眼泪兀然淌了下来。

不是自己的兄长,却也一样的悲不自胜。卫姝还有个盼头,她呢,她没有一点儿盼头。

那人静默着,一时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关伯昭忙低声禀道,“主君,已查实过,没有作假。卫氏兄弟是在去岁冬那一仗战死的,兄弟二人冲锋陷阵砍杀了不少赵人,皮袋子里的左耳......听说共有几十只......原该获军功的。”

自周室倾覆,战国开始。天下四分五裂,列国打得死去活来,为奖励军功,诸国莫不制定了相应的奖励办法。

阿磐记得中山凭的是斩首立功,看的是士卒腰间的首级,首级越多,军功越大,就越能加官封爵,赏赐更多的田产奴隶。

她跟着萧延年学礼乐诗书时,知道一些魏国的军功制度。魏国以左耳代人头。

因了魏武卒所向披靡,在征战中杀人无数,携带首级十分麻烦,何况战场刀枪无眼,割耳操作容易,不留给敌人半分偷袭的机会,因而魏人入伍参军时,皆会发放一只皮袋子。以皮袋子里的左耳计数,论功领赏。

卫姝的兄长,原来也都是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的好人物啊。

以卫氏兄弟这样的军功,都能做上彻侯了啊。(彻侯,爵位,参照秦统一后建立的二十级军功爵中的最高级。汉初因袭之,多授予有功的异姓大臣,受爵者还能以县立国)

关伯昭顿了一顿,偷偷抬眼见谢玄眉心蹙着,言语便有些支吾了起来,“但因为死了,皮袋子就被人拿走了,所以不能确定军功......”

“加上大军一直在外打仗,还不曾回大梁论功行赏,听说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也就......也就没有发放恤金......自然,卫姑娘的奴籍也就还在......”

“原也是清白人家,只是受族人牵连入罪,这才跟着落籍为奴。”

阿磐眼泪一滚,抬眉望向遥远的北方。

她心里想,卫姝啊,你可听见了?

兄长说要来赎你,便拼了性命也要来赎。

他们都是你们卫家的好儿郎啊!

他们若还没有死,你也不必再遭上这一场横祸了。

一旁的人微微点头,丢过来一件大氅,那张好看的薄唇欲言又止,却并没有什么。

那大氅是他适才搭在小臂上的,貂皮大氅,十分昂贵,竟就丢给了她。

阿磐盈盈立着,一双冻得发红的素手攥紧了大氅。她想,卫姝有两个为国赴死的兄长,这样的身世,可能抹去谢玄心中的猜疑?

也许会罢?

愿意给她大氅取暖,也许就愿意留下她,也许果真能带上她一起走呢。

就那么悬心吊胆的,心忙意急,胡乱猜度着,却到底没有跪下求上一句。

知道求人没有用,因而也并不开口。

不能自救,就自我了断。开口是自取其辱,而阿磐不愿自取其辱。

受尽了磋磨的人,总奢求几分体面,哪怕这体面只有一丁点儿。

这时候周子胥已打马赶车过来,临到大帐跟前,起身跳下马车,躬身禀道,“主君,车驾已备妥当了。”

阿磐是第一次见到魏国的王青盖车。

那王青盖车宽大厚重,其上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匹雄马皆佩有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俊美健壮,十分威风。

她望着这驷马高车,看起来平和沉静,心里却早已似翻江倒海。

她在袍袖之中紧紧攥着手,一遍遍告诫自己,阿磐,你要稳住啊。

不要去求。

他不会留一个跪着哭着求他留下的人,更不会留一个与他心里的那个人全然不像的人。

就赌上一把,赌他会留一个与他心里的那个人形似神也似的人。

可阿磐赌错了。

眼前的魏王父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这便掀起袍摆抬步走了。

那宽袍缓带,朱轮华毂,与阿磐是云泥之别,天地之差。


阿磐还在想,她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谄媚,也并非为了留下。

不是。

这样的话就在心里,心里管不住,于是就从嘴巴里冒出来了。

嘴巴里的鬼话冒完了,一双耳音才听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偷偷掀眸去望那人,见那人一双好看的凤目也正兀自定定地瞧她。

双颊忽地一下就红了起来,阿磐赶紧别过脸去,把脑袋伸出鲛纱帐外。

车内一时无人开口,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暗暗滋长。只听得见王青盖车轱辘轱辘地走着,那人就在身后均匀地喘息。

她几乎以为那人睡着了,正想偷偷去窥,不曾想那开了口,“掀开帘子,孤也看一眼。”

阿磐讶然,那娇俏的身子盈盈一转,为那人挑起了鲛纱帐。

纤细的柔荑遥遥一指,“大人看,那里有株山桃!”

三月的春风当真温柔啊,三月的山桃也当真夭灼啊,她转头与那人说话,见那人微微笑了起来。

从这一日起,好似什么都与从前一样,又好似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起来。

每个漏夜照旧无休止地侍奉,那人也照旧不间断地冷水汤沐,时常见他脸色不对,不是烫得诡异,便是白得骇人,可每每索求起来却又不由自主,不能束身自好。

长此以往,真不知会不会因了纵欲过度,早早地精尽人亡。

连续数日行军,并没有班师回朝,先头部队早不知打到何处去了,也许早就拿下了宛城,也许已经借道邶国,进了太行。

谁知道呢?

有关伯昭和周子胥两个门神,中军大帐的消息一向很难传出来。谢玄离不开她,可偏偏她却不怎么争气,尽心尽力地侍奉,却仍旧不能随意进出那座中军大帐。

因此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军一直北进。

又打了七八日,大营也一直往北推。往北推,便是又打了胜仗。

来往中军大帐的探马一拨又一拨,议事与奉命的将军们也是一拨接一拨,谢玄好似是专为这天下而生的王者。

攻城略地,摧枯拉朽,他乐此不疲。

行兵布阵,施谋用智,把六韬三略用得炉火纯青。

不久前去北地寻人的再不见回来过,也不知寻得到底怎么样了。

阿磐想方设法地打探,先问婆子,“大人总有不适,我心里十分不安,却又不能为大人解忧.....嬷嬷去问问门口的两位将军,大人白日可好?”

婆子果然去问,问了便挨一顿胖训。

这胖训阿磐远远地就听见了,说什么,“主君的事,岂是你能打探的?”

婆子灰溜溜地回来,仍旧笑眯眯的。下一回阿磐再打发她问话,婆子二话不说,也依然乖乖去办。

婆子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下一回再来,便只说是主君心疼卫姑娘。

说,“王父心疼姑娘夜里辛苦,因此白日最好就在帐里养着。到底有老妇前后侍奉,吃的用的啊,什么都不短缺,卫姑娘好好地养着,什么都不要忧心。”

这才是胡话了。

阿磐心里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谢玄心疼她才是见了鬼,不过是将她拘在一旁,由婆子好生看管,怕她果真是个细作,做出什么事来罢了。

盘根究底,还是不信。

好在自进了魏营,至今已是三月底了,千机门的人一回也没有来过。不知是陆商伤口未愈,还是一直在等她在魏营中站稳脚跟,因而并不急着来催促做事。

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倒也岁月安稳。

有地方可供落脚,也有人供养着吃穿,就在谢玄近前,不必担心今朝死在荒乱的马蹄下,也不必忧惧明日是否要成了流民用以果腹的餐食。

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想要安稳的日子有多难啊!

何况,阿磐生性就是个贪恋安稳的人。

可这样的好时候,偏偏陆商就来了。

那日,婆子不知去了哪儿,她一人在帐中小憩。

半睡半醒间,忽觉榻上有人。

那人身上凉意森森,似着了铁甲,偏生一双手正覆在她的腰间,又从腰间探向了她的臀骨。

初时以为是谢玄,因而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不曾躲开。

然而来人悄无声息的,就在她耳边低低说话,“王父也是这样摸你的?”

阿磐蓦地惊醒,浑身发毛,“谁!”

却一下被来人压在了身下,来人阴阳怪气的,“慌什么?”

哦,陆商啊。

扮成魏人模样,在这装神弄鬼。

是,慌什么。

只要阿磐大叫一声,这营中的魏人立时就会冲杀进来,这要是瞧见帐中还藏着千机门的人,那就看陆商有几条命了。

若果真如此,那陆商必死。

因此,没什么可慌的。

阿磐舒了口气,不慌不忙,“陆师姐,你怎么来了?”

陆商挑着眉头,俯身朝她上下打量,扣住她一双手腕,嘴角一开,就开始奚落了起来,“一脸发了浪的模样,怎么,跟了王父,就忘了主人?”

阿磐冷眼凝陆商。

陆商肆无忌惮惯了,以为还在千机门,在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呢,竟在她胸前扭了一把,“真是做妓子的人,啧啧,是比从前又大一些了。”

阿磐最恶旁人用“妓子”这样的话来折辱她。

连萧延年都说,她是军人,不是营妓,她以身体做刀枪,偏偏陆商不记得。

阿磐蓦地抬膝撞向陆商腰腹,那里是她在南宫捅了陆商一刀的地方,婆子侍奉得好,她如今颇有几分力气,这一膝头撞上去,陆商痛得低呼一声,龇牙咧嘴地栽下了榻,压声毒骂着,“贱奴......”

不等陆商骂出口,阿磐已慢悠悠地起了身,“敢在魏营闹事,你有几条命?”

陆商果然恨恨地闭了嘴,捂着腰腹起了身,闭了嘴又不解恨,冷笑一声,一脸狠色地拔出了刀来,猛一下就架在了阿磐颈间,“有本事了啊!我有几条命不知道,但你有几条命,我陆商说了算!”

外头巡防的人一拨又一拨,耳听着有脚步声走进。

阿磐知道陆商来必是萧延年有了吩咐,因而也不与她计较言语上的输赢,只提醒道,“主人知道你要杀我?玳嬷嬷就要来了,不想被发现,就快些说话!”

陆商冷哼一声,瞅了一眼帐门,疾疾道,“听着!主人要魏武卒的布防图!”

布防图是多重要的东西。

会把敌我双方的部署、地形地貌、行军线路标个清清楚楚。

是了,魏王父一路往西北进伐,一次次传来的都是捷报,从无败绩。

大梁王宫的嘉奖一回回地送达魏营,催促回朝的黄门侍郎也一次次地进了辕门。

邶国招架不住,求和书送来两回,也被谢玄丢进炉子里烧过两回。

你瞧,不止是赵国急了,魏王急了,萧延年也急了。

见她不应,陆商又道,“记着!我的话你敢不听,便请主人亲自来!”


怎么都不该说“中山人”这三个字啊。

那人眉头是几不可察的轻蹙,他只是问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险些令阿磐心胆俱碎。

她得感谢这石破天惊的喧阗金鼓,能完完全全地隐住她那似兵荒马乱的心跳。

那修长分明的指节顺着沾血的发髻勾起了孟亚夫的头颅,就将孟亚夫那未能阖上的双目正对着阿磐。

那张全是血色的脸,双赤色的眼睛,死前都经历了什么呢?

当真看得人头皮一麻,乍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偏生下颌被那人钳着,没有落荒而逃的机会。

那人垂眸细窥她每一分细微的神情,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似乎只是与她闲话家常,“仔细看看,他似乎认得你。”

是了是了,哪家的刺客能这般好心?不认得就不会叫她让开。

旁人不知道,至少这大帐里的魏王父和诸位将军是不曾见过的。

这时候,是夜一直不曾说话的崔老先生冷笑一声,胸有成竹,一开口便是一颗惊雷炸开,“哼,到底是不是妺喜,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提谁不好,又提妺喜。

不久前的“妺喜之祸”四字与今夜的“认得”遥相呼应,只怕要把埋在谢玄心里的种子引得生根发芽了。

阿磐的心头就如这密密匝匝的鼓点一样狂跳,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

是了,今夜有孟亚夫,路上还有卫姝的叔父和舅母呢,哪一遭不是鬼门关?

闯过了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她有什么凭仗的,她唯一能凭仗的就只有谢玄的心软。

敢训斥君王,敢手缚公侯的人,这样的人,到底会给她几回心软?

不知道,不知道,整个人都在他的掌心里心慌意乱。

那人还要笑,“若认得,便全了你的脸面,给他留个全尸。”

胡言!胡言!循循善诱一派胡言!

罢了,罢了,心软一回是一回,阿磐抬手捂住肩头伤处,只需轻轻一按,那钻心入骨的痛就使她一双眸子盈出了眼泪,盈出眼泪便就在眸中盈着、滚着、转着,不叫那眼泪淌下来。

两排沾了水光的长睫与那失了血色的朱唇一道翕动着,委屈巴巴,好不可怜,“大人......奴不认得......奴害怕......”

旁人倒还不曾说什么,崔老先生先看不下去了,就在这鼓点声中厉声斥道,“当日妺喜便是这般狐媚惑主,使得夏桀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旁的长平侯闻言又提起了精神,就似打了鸡血,登时梗起了头来,破口大叫,“无耻!无耻!夏桀乃人君,谢玄不过是个人臣,岂可将谢玄比作夏桀?怎么!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要当着大王的面造反了吗?”

谢玄轻笑,不去理会,也并不反驳。

钳住她下颌的手虽松了开来,一双审视的眸子仍不曾从她颊上挪去,只是吩咐着左右,“悬于城楼,十面埋伏,诱杀背后的人。”

“看通敌卖国的,到底是大王,还是那两位?”

阿磐低垂着头,眼皮猛地一跳,这大半个长夜没有一刻是安稳下来的。

你瞧这通敌卖国,是多熟悉的字眼呐。

长平侯脸色大变,“谢玄!若是大王,你也要杀?”

躲在案下的小惠王闻悉此话,从那宫人怀里钻了出来,瑟瑟发抖,栗栗危惧,“啊!岳......岳丈?你住口......你快住口!无人拿你当哑巴!”

原本就吓得出纸白的一张脸,这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红,眨眨眼的工夫已在那藏于十二旒冕冠后的脸上变幻了许多种颜色。

转头又仓皇向谢玄辩白,“仲父......仲父......别听他的鬼话!寡人......寡人才十岁!寡人还是个孩子啊!就往寡人身上泼脏水!”

谢玄笑,一双眸子射寒星,优哉游哉地朝着长平侯扫了过去,“看见个人头都要吐的人,还是苦吃少了。孤有意请周大将军带你战场历练,好知道行伍之苦,不知长平侯意下如何?”

周褚人大笑,“好!就做周某人的先锋!周某人就爱干这事儿!”

长平侯忿然大斥,“谢玄!魏国......魏国就无人管得了你了吗?西宫太后......西宫太后可管得了你?”

阿磐从不曾听过西宫太后这几个字,那就更不曾听过关于西宫太后的宫闱秘闻了。

但小惠王既才十岁,想必西宫太后如今也十分年轻。

阿磐偷瞧谢玄,也许从谢玄身上能找到一星半点儿的答案。

但见谢玄面色冷凝,眸光凛冽,就在这愈发急促的金鼓声中,将那鼓槌猛地朝着长平侯的嘴巴砸了过去,整个人阴鸷骇人,忍不住就令人退避三舍,“孤断了你的口条!”

鼓槌与颌骨猛地撞出“梆”的一响,长平侯猝然大喊一声,“啊——”

想挣扎逃开,却又被关伯昭死死地摁住,叫他丝毫也动弹不得。

阿磐心想,西宫太后必是对谢玄十分重要的人,若不是十分重要的人,那便是一句也不能提的人了。

那居住在深宫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适才他丢下了宽袍大带,如今披在身上的不过是一白一黑两件云纹里袍。就那么胸襟半敞,带着骇人的血色,一脚踏上金鼓。

八尺余的身子微微往前俯着,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小惠王与长平武安。

金鼓齐鸣,慷慨激荡。

那人一言不发,满眼杀机。

这才是真正的八面威风。

“孤要问问大王,是如何与千机门的人勾结到了一起。”

你瞧!

谢玄知道刺客就是千机门的人!

是是是,萧延年胸膛前那一道骇人的长疤便是拜谢玄所赐,他们与孟亚夫也早就有过交手了。

谢玄知道,谢玄认得。

小惠王骇得两眼翻白,险些口吐白沫,“仲父......仲父......阿罂......阿罂什么都不知道......”

长平侯栗栗危惧,冷汗频发,不敢抬头。

那气冲霄汉的人又问,“孤还要问问,魏国的大王公侯,也都做起通敌叛国的勾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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