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的美文同人小说《沧海. 卷1》,由网络作家“凤歌”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为患。穷苦渔家少年陆渐命途多舛,因隐居在渔村的西城高手宁不空的牵连,被倭寇掳劫,东渡日本。海途之中,宁不空包藏祸心,将陆渐炼为自己的“劫奴”;到达日本之后,宁不空阴差阳错成为一代雄主织田信长的谋士,更获得信长之妹阿市的爱慕。桶狭间之战后,陆渐辗转流离,偶遇明国来的金刚传人鱼和尚。鱼和尚慈悲心肠,为缓解陆渐的“黑天劫”,以己命延续陆渐之命。随后陆渐带着鱼和尚的舍利,踏上重返明国的海途。谁知大海之中,意外失陷于东岛,被关押入“九幽绝狱”,因此结识了被囚禁于此的东岛少主谷缜……
《沧海. 卷1》精彩片段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四方巾,穿一身青里泛白的旧布袍,衣衫凋敝,人却丰神。他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一边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咕哝两句,掉头赔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账房摇头道:“这是卜卦,不是玩儿。”
老汉笑道:“你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儿用得着铜钱呢?”伸手取钱,却被宁先生拨开,冷冷道:“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裳。”
老汉道:“算命?算到了什么?”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老汉笑道:“钱卦?好哇,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吧,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也笑了笑,说道:“这话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就有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
一干闲汉听得连连眨眼。陆大海笑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么,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裢中抖出两文钱,两眼睁圆,厉声道,“爷爷豁出去了,来,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子,陆大海却道:“慢着。”庄家道:“怎么,怕了?”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过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丽、苏门都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庄家被一番抢白,脸涨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气虽坏,赌品却高,几乎从不赊欠赌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到时候输了可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登时后悔,但大话出口,好比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
“干过好多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后来闹起倭乱,赔光了本钱。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渔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最长命,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丢到海里喂了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默然一时,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笑道:“宁先生你说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儿听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突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已然去远了。陆大海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庄家龇牙冷笑,“这个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产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算得糊涂,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宁先生来了,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银子,都从他的十个指头上过去。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了你的嘴!”
众闲汉均笑,陆大海却琢磨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突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子来了,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曾经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点点烟尘。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漫步走来。陆大海心热叫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李子树前,忽地抬起头来,露出本来面目。陆大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庄还远么?”灰衣人开口说话,语调阴沉,一字一顿。陆大海心想这人不仅鬼模鬼样,嗓子里也透着一丝鬼气,支吾两下,小声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一转身,蹒跚走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惊觉,这人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龙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消失无痕。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望着那人消失在风雨之间。
那雨来去均快,很快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来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
刚刚塞入褡裢,忽听一声轻笑,陆大海一惊转身,只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过几个夷女,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到。但见夷女容貌虽奇,却穿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忽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两下,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的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举步舒缓,落足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没了踪影。
“乖乖,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了女鬼?”陆大海背脊生汗,手脚发冷,心头大犯迷糊,无论怎样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咸湿的微风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沧海无极,云垂天外,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忽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陆大海一转眼,只见长沙远岸,危崖高耸,崖上搭了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在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迎来。
陆大海笑道:“渐儿,你好。”少年十七八岁,肤色微黑,眉清目秀,闻言叹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少年又问:“卖鱼的钱都输光了吗?”
“哪里话?”陆大海涨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塞进少年手里。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只觉酸苦难言,几乎吐了出来。原来,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问津。
陆大海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忽听少年问道:“这钱都换了李子?”陆大海呵呵一笑,摸着少年的后脑说道:“我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个?”陆大海一愣,讪讪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性,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居然忘了买米。”少年一言不发,默默低头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听腹中雷鸣,望着满袋李子,不觉满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塞入口,老脸皱成一团,忙将果肉吐了出来。
少年回头一看,失声笑了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少年头也不抬,说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逼赌?”
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闻过许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就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个儿输个精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而听这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所幸肤色黝黑,稳稳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怪事,忽觉脑中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苦思良久,一拍额头,大叫:“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儿,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祖父生性无赖,少年见怪不怪,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陆大海饥肠辘辘,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问:“渐儿,没吃的么?”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鱼么?”少年又说:“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怄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少年叹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的山海珍馐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他让你进门才怪!”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少年皱了皱眉头,“我可不去。”
“装什么假清高?”陆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说完径自去了。
少年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的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只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反复碾磨,不多一会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声响,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少年抬头望去,挂渔网的撑竿上立了一只白色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灵气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说道:“傻鸟儿,别催。”将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跟着起身走到屋后,从一块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森秀蓊郁。
陆渐越近林子,心头越是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连声催促:“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笈,容貌却已极美。她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
白鹦鹉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头,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陆渐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一株大槐树下也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相类,只多一条五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小兰拿起葫芦问:“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抿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尝尝!”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面露讶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喝么?”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丝丝、酸溜溜的,还有……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兰微微一笑,“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自然是甜丝丝、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是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说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又觉犹豫。
小兰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带穗木剑道:“废话不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不要转眼。”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右刺一剑,“这一招叫做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浑身乏力,但为讨好少女,故又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三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他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红润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也斩不断呢!”
陆渐受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下去,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心中一急,冲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白他一眼,说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是“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使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太难,是以未曾犯错,小兰也觉满意,笑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了?”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顷刻间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中剑处却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的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十分喜乐。
“陆渐,”小兰忽有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小兰呸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有好好练剑。”陆渐忙摆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练的。”
小兰说道:“那就是你练得不勤。从今日起,你必须加倍练习。”陆渐迟疑道:“小……小兰,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小兰应声变色,仗剑喝道:“是谁?”四顾不见有人,但听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练得勤不假,但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飞奔,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小兰却已跌足喝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女子轻声冷笑,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小兰喝道:“番婆子,你在说话?”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挽剑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她纵身后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远远传来:“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这丫头卖了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不可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了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儿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了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只得道:“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心中好生不快。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肚里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软弱空虚,脑子空白麻木,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大声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找别人去。”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脱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
小兰止步回头,瞪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傻哥哥,你别生气,饿了怎么不说?”陆渐道:“我说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低头道:“我……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心中一阵茫然。她生于豪富之家,从来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跟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跟着我就是了。”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吗?”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还不行吗?”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
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了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脸,心中温暖。忽又想起,他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风韵清绝。陆渐瞧得心动,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足有半个时辰。少女忽然收剑转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练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陆渐原本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只觉圆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涛也似悄然无声。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的剑身打中他的脑袋。
那晚之后,陆渐终于知道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无人拆招。陆渐听了,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那以后,小兰的剑法越练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就算发觉了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这么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时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让鹦鹉来唤陆渐。陆渐也渐渐明白,小兰与自己有许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现,她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
想到这里,陆渐伸手摸出贝壳项链,心头大为忐忑:“小兰见惯了珠宝玉石,这条贝壳项链不值一文,她若见了,会不会取笑我呢?”想着暗暗发愁,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踢他后背,方才醒觉过来。转眼一瞧,却是一个小丫头,见他抬头,便将手中的朱漆食盒重重一扔,努嘴道:“喏,给你的!”陆渐一愣,诧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面露嫌恶,退后两步才说,“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吗?”
“小兰?”小丫环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地,庄外人不许久留,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得生出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冲口而出:“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忍住,又见小丫环啐了一口,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鸡鸭鱼肉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蜜,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见。正想动箸,他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走向庄前。还未走近,忽见一群闲汉围在门口,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人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干吗?”陆渐笑道:“爷爷,还没坐上席吗?”陆大海怒道:“坐个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儿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儿,吹起胡须,“你这猴儿,来瞧我的笑话吗?”
陆渐忍住笑道:“我来接你回家吃饭。”陆大海面露狐疑:“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围了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饭菜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大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起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了半空。
陆渐赶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妇人容貌平常,颌下一颗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瞅,浑身发软,弯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骂呀!”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是小人,奶奶是祖宗。”妇人笑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奶奶怎么会老,刚才一晃眼,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妇人失笑道:“你这老东西,倒会转圜。”
陆渐认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号跋扈刁钻的人物。因为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陆渐虽知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卑下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说:“爷爷,我们走。”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把那食盒拿过来。”身边的庄丁拾起食盒,胭脂虎接过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奶奶这话,小人听不明白。”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氏,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一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的脑袋“嗡”的一声,凭空大了几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的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奶奶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道:“死猴儿,拽着老子做什么,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说道:“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一拥而上,陆渐的脑中一片空白,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撩,耳听几声惨哼,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颇为悍勇,左手缩回,右手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右手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顿时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一看,中剑处鲜血长流。
众庄丁如梦方醒,纷纷散开,将陆渐围在当中。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惶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没说完,忽听胭脂虎喝道:“且慢。”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
陆渐尽管得手,一颗心却扑通乱跳,听这一问,心想小兰千万叮嘱,不可说出与她相会的事,可他不善撒谎,支吾半晌才道:“没人教我,我随手乱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这第一招是‘芝兰玉树’,第二招是‘明珠弹雀’,都是‘断水剑法’的招数,你欺我不认识吗?”
“不对不对。”陆渐摆手道,“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树’,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苍蝇’。什么‘断水剑法’,我没听说过。”
胭脂虎怒极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学了剑招,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好啊,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瞧你有几个胆子。”
陆渐见她三角眼中精光转动,没由来周身发冷,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情急间,双手把剑,剑尖微挑,斜指东南。
胭脂虎冷冷道:“这一招是‘射斗牛’。”陆渐摇头道:“这叫‘举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臭小子,你倒会消遣老娘,谁教你这么些混账名儿?”
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任由陆渐使性弄气,只怕会惹出更大祸事。他心中一急,忽地扑向陆渐。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庄丁,万没防着祖父,忽觉虎口一震,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他急忙回夺,奈何虽擅剑术,气力却不济,只一下,便被拽了个踉跄。
众庄丁一拥而上,陆渐不能用剑,便与常人无异,只一下就被按住。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倒在地,大声叫嚷:“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杀,冲我老汉来……”直到被一个庄丁抽了几个嘴巴,他才清净下来。
胭脂虎淡淡说道:“寿筵在即,诸事繁忙,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押,待我禀明庄主,再来定夺。”说罢,扭腰摆臀,扬长去了。
众庄丁闻令,用腰带将陆氏祖孙捆了,推入庄内。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心有怒气,纷纷饱以老拳,揍得陆渐浑身青肿,嘴角淌血。
二人被带到一座石牢,众庄丁将之掀入,关上铁门。陆大海凑到门前,大叫冤枉。陆渐又饿又疼,说道:“爷爷,别叫了,这也不算冤枉。”
“不冤枉么?”陆大海怒道,“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还会什么断手断腿的剑法?”
陆渐低头不语,心道:“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小兰又是从哪儿学来的?难不成她也是姚家庄的人?她若是姚家的人,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想到这儿,他连连摇头,心想姚家没一个好人,小兰又怎会是姚家庄的人?再说了,她传的剑招、名称和胭脂虎说的不同,绝不是什么‘断水剑法’。一时间,陆渐心乱如麻,理不出半点儿头绪。
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忍不住问:“渐儿,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渐抬头欲言,但想到小兰嘱咐,又把话咽了下去。陆大海问那食盒来历,陆渐也不肯说,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他若不肯说,任是如何打骂也休想让他吐出一个字来。
不多时,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总管奶奶说了,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老爷要亲自拷问。”
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儿姑娘,就这么走了?也不陪我多说几句话儿。”丫环啐了一口:“别动手动脚的,当心管家奶奶瞧见了,剁了你的狗爪子。”庄丁笑道:“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丫环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你敢打这种混账主意,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人调情打诨,闹了一阵,待那丫环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经过几道院门,未至书斋,早有小丫环迎出来,说道:“老爷说了,将老的放了,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
陆大海急道:“干吗只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说罢,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连踹带踢,大声呵斥。
小丫环又道:“老爷还说,前庄人多,出入不便,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庄丁一心在这丫环面前逞威,连打带骂,拖着陆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陆渐见祖父被释,心怀大宽:“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连累了爷爷。”忽听小丫环说道:“臭小子,你放老实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陆渐冷冷道:“大不了一死。”丫环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到了书斋前,丫环推门喝道:“进去。”大力一推,陆渐踉跄入门,只听“砰”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他定了定神,但见一缕天光射入,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那人手捻鬓发,美目含笑,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不觉惊喜叫道:“小兰,是你?”
小兰苦笑道:“若不是我,你就死了!”说罢,给他解开束缚。陆渐如在梦里,喃喃道:“小兰,你教我剑法、给我食盒的事,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兰流露出一丝感激,点头道:“陆渐,你陪我练剑,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很承你的情。”陆渐道:“这算什么,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小兰望着他,不知怎的,秀目中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别过头去。陆渐见她香肩微耸,似在哭泣,顿时慌了神:“怎么了?我做错事了么?你……你别哭,都是我不对。”
小兰抹泪道:“不对的是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陆渐摇头。小兰叹道:“只因你对我太好,我……我却对你不尽不实。”她见陆渐神色茫然,轻轻叹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是我爹,小兰这个名字,是我编来骗你的。”
陆渐听得这话,心头微乱,可瞬间又平静下来,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贯通,不觉一笑。小兰怪道:“我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陆渐摇头道:“无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
小兰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泪水,说道:“陆渐,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要你帮我对付,本来我还想再拖一些日子,可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小兰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说道:“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今天却要用真剑。”陆渐接过,但觉入手极沉,心中顿觉不安。
小兰说道:“你人小剑重,须得双手把持,待会儿若有人来,你便藏在书架后面,待我喝一声‘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长空击鹰’刺她的后背。”
陆渐吃了一惊,摆手道:“怎么使得?这是真剑,会刺死人的。”小兰嗔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了吗……”说到这儿,眼圈儿一红,又要落泪。
陆渐的心头如被针刺,无奈道:“你别哭,我听你的就是了。”小兰这才破涕为笑。陆渐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兰白他一眼:“不许叫我小姐。我单名一个晴字,你以后叫我阿晴好了。”
陆渐心想这名字比小兰好听多了,又说道:“阿晴,你说的招数,我还没学过呢。”
“我一急,却忘了。”姚晴微微笑道,“这两招便是‘举棒打牛’和‘刺麻雀’。”
陆渐恍然道:“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恼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沉默时许,低声说道:“阿晴,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姚晴两眼瞧着房门,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东西?”陆渐自怀里取出那条贝壳项链,迟疑着说道:“送……送给你!”
姚晴接过,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项链半晌,忽地抬头笑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陆渐道:“是啊,可惜不值钱,你若不嫌弃,就放在你那里瞧瞧,戴与不戴都没关系。”
姚晴望着项链,神色半痴半醉,轻轻地道:“谁说不值钱,我见过的首饰里面,数这个最贵重。”陆渐讶然道:“你说什么?这个一文钱也不值呢!”姚晴叹道:“是呀,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泪光滚出,顺着娇嫩的双颊滑落下来。
陆渐听了这话,双颊滚烫,浑身发热,恨不得将眼前流泪的少女搂在怀里,可见她华服丽裳,又觉微微胆怯。踌躇间,忽听脚步声响,姚晴将贝壳项链一揣入怀,又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面,顺手还塞给他一枚绿豆软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还记着自己没有进食,足见她心里始终挂念着自己。想到这里,只觉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举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大吃一惊,来人正是胭脂虎!但听姚晴沉默一下,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他今日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一步。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要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一对质?”
姚晴微一沉默,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笑说道:“放了便放了,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儿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抽了两鞭子,那老货就已经屎尿齐流,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说一声,小姐若是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小姐闺中拜访呢!”
姚晴冷笑道:“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是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然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大如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她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如此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淡淡地说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我也不能学一招呢!”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了?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是另有他图。但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时间那么短,你怎么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的就学得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晴,忽而笑道:“婢子不让庄主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弄枪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也会多惹是非。不过你若真的想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软,必定会答应你的,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将嘴一抿,眼中闪过凌厉光芒,忽而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来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来回擦拭。
姚晴杏眼瞪圆,浑身发抖,突地尖声叫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脂虎“哧”地一笑,抬起头来,瞅着姚晴道,“我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别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姚晴恨声道:“我那时年纪虽小,可也问过大夫,我娘只是伤风,吃两副发汗药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尽管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你娘体质嬴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那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熬,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出来从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咦”了一声,目有惊色。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大笑,笑声中透出莫名的苦涩,“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只因为我……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微微哽咽。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时许,叹道:“婢子大意了,早知道如此,那些药渣就该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埋在地下。”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切齿说道:“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一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就要天下大乱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想她这话明是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直到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大声说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的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如何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了,你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明说?”
姚晴的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平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了,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就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笑了笑,说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露出一丝怯色:“好啊,你这么说,就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
以姚晴兰心蕙质,也是应声一愣,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晴早有防备,锐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一口二尺软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晴一剑刺空,只见她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一声惨叫,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陆渐躲在书架之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胭脂虎突然发难,他措手不及,被她扣住颈项,夺下长剑。
姚晴面如死灰,惨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胭脂虎笑道:“你知道这庄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就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了‘断水剑法’,闯进书斋图谋不轨,害死了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了瞧陆渐,又看看姚晴,笑眯眯地说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是要我先帮小贼杀小姐呢,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欲呼,胭脂虎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立即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迎,她虽然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逼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却觉双手似不属于自己;欲要抬足,双腿却似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穴的缘故,只觉陷入了一场噩梦,明知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却偏偏动弹不得。
这时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幽幽发光,跟着向前一蹿,悄无声息地落到陆渐面前。它嗅了一嗅,忽然探出猫爪,在陆渐腰胁交际处挠了几下。陆渐只觉又痒又麻,一股逆气直冲头顶,那股气盘桓时许,“百会”穴突地一跳,滚滚热流涌遍全身,手脚也随那热流动了起来。
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忽见姚晴已被逼到了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笑道:“好丫头,原来‘玉髓功’你也偷学会了!”突地劲蓄剑上,“嗡”的一下绞住软剑,喝声“撒手”。
姚晴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地插在书案之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的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难辨东西。慌乱间,她只觉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晴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她心头一迷,那剑鬼使神差,竟然没有刺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了陆渐身后的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嗖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一时间竟然忘了防备,她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一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的恐惧化为了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还在体内,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了杀机,欲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嚷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借故将四周的奴婢遣开,这时她连声呼救,居然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她亡命狂奔。
这一剑刺穿肺部,胭脂虎一路奔跑,血水从伤处不绝冒出,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的脚力不如对手,可是循血追赶,始终不被落下。胭脂虎平时积威甚重,下人们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上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敢于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勇悍,心中又惊又怒,她为报杀母深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只顾咬牙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这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叫道:“寒哥,寒哥,小姐要杀我呢……”
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当此性命交关之际,胭脂虎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姚江寒听得大皱眉头,忽又听姚晴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一时说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吗?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眼一瞧,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到底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伤在肺部,说话艰难,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晴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可就活不成了……”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数尺,耳听姚晴一声尖叫:“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也没了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地盯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似乎也惊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然滚下两行眼泪,“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也活不了了,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更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下如雨。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片刻也就淡然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叫道:“哪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有胆的,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的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吓得落荒而逃,早就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公认的,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轻哼一声,淡淡说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将来有闲,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众宾客面面相对,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马屁功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十分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接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亲信至交,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财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勉强按捺怒火,随着众人大笑。
突然间,姚江寒面色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也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娘的还有什么伎俩?!”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身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出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一些,趁乱走了,只苦于脱身不得,无法去瞧。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皱眉头,“听说那厮也是一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倒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当然。”姚江寒点头笑纳,“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过。”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也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惊,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的一声,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着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厅中的豪杰无不失色,这“吕布”一跃之高,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身旁的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的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忽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也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禁脸色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高声叫道:“阁下有何贵干?”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势如毒蛇,悄无声息地洞穿了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不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喷出水箭,只是体内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竟无一滴鲜血流出!
众人均被这异象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处先后泄出,转眼流了一地,那人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以前的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的清水并未四面流淌,而似被一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去。
清玄道人枪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两眼发直,忽听姚江寒叫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方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了他的脚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跟着一个筋斗,单足踩住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齐叫了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听到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微透来湿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高处,就似定住了一般。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的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处的水流不绝涌出。突然间,那“吕布”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的流水却似有灵性般,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见了眼前此景,忽觉不对,那水流到了枪尖便不再流。初时他还以为这水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发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波”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便如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顷刻间,宽大的道袍已被撑满。
姚江寒立即拔剑,然后只听得“砰”的一声,清玄已如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可是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快绝江北,顷刻劈出六剑,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的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了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手脚虚软。他转眼扫去,脸上再无血色——原来厅中的亲友尽已无声无息地倒毙,浑身如中百箭,布满了细密的小孔。
姚江寒惊惧交迸,厉声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边,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了一劫,却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了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身拉着姚晴,向着厅外飞奔。忽见厅前的庄丁散成半圆走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的神色十分相近。姚江寒有了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不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的头顶掠了过去。
脚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觉,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苏州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一般拖步行来。
姚江寒胸中剧痛,情知庄里生出了绝大的变故,再一抬头,忽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内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色怔忡,手中剑也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啊!”姚江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
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就出现了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日不信鬼神,但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叫道:“胭脂虎,杀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江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姐妹,怎么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老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性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一时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老远。
姚晴回头望去,正是陆渐,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只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歪了,说什么也刺不到自己。
陆渐怪道:“仙碧姐姐,他怎么了?”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姐姐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么……”
“谁稀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稀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里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姐姐,我从此再也不理你了。”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姐姐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细问,忽听仙碧淡淡说道:“陆渐,少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欲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了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焦急间,忽见眼前红影闪动,却是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陆渐识出此人就是林中所见的红衫夷女,好不奇怪,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不能来?”夷女笑吟吟地说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的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夷女摇头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她,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摇头道:“我不怕。”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摇头。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为什么杀我?”夷女道:“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色,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麻酥酥,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慢慢消散,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姐姐果真不骗人。”
“那也未必!”夷女冷冷道,“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了招手,“北落师门。”
那只雪白的波斯猫应声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了,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地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陆渐不觉摇头。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陆渐顿觉浑身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迷离,张眼之时,身子已在书房之外。
陆渐奇道:“姐姐,你做什么?”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感激道:“姐姐,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相貌一样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那里,人家也会觉得你很奇怪。”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还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一定去姐姐的家乡看一看……”忽觉身形一顿,抬眼望去,仙碧神色惊诧,正欲发问,忽被她捂住了嘴,女子的手掌温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面,悄声说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一个人。”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了,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说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的缝隙望去,只见两个丫环正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黯然叹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突然搀着陆渐,纵身跃起。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了一团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乱转。
青衣庄丁口中水箭不绝,势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女子雪白的双颊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碧眼流光,灿若星斗。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水球涨到人头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气,水球陡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要挣扎摆脱,可那地里仿佛藏有一股吸力,水球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与之同时,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好险。”陆渐的心子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了,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是要毁了。”
陆渐吃惊道:“他跟姚家有仇吗?”仙碧摇头道:“仇却没有,但他此次前来,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件,却又害怕对手,于是使了个极恶毒的法子,不惜赔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陆渐心跳更剧,吃力地说道:“全庄的性命,那阿晴……”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经死了。”陆渐脸上血色尽退,大声道:“我不信……”
“骗你做什么?”仙碧摇头叹气,“我也是为那物件而来。大恶人知道我来了,假手这庄丁示威,让我知难而退……”
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不由生气道:“你明知是送死也要去吗?”陆渐眼眶一红,咬牙道:“她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小丫头狡猾狠毒,值得你为她送命吗?”陆渐脸一红,低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见了她,便觉十分欢喜,若不见她,心中便像是丢了什么。”
仙碧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的一半,我也心满意足了。”想到这儿,忽一咬牙,大声道,“北落师门,乱神。”波斯猫轻叫一声,幽黑的瞳仁变成了一道细缝。
仙碧托起陆渐,飞身纵起,“嗖嗖”两声,两道水箭凌空射来,彼此撞在一处,迸出夺目水花。仙碧一拂袖,将那团水花扫开,只见银光闪动,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可是全都落在两侧。
“坤元!”仙碧忽又锐喝一声,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如针,刹那间,陆渐身周的气流急速旋转,屋顶的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冲天而起,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
忽见黑影闪动,七个仆婢跃上房顶,碗口粗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师门“喵”的一声,颈毛竖了起来。仙碧脸色煞白,一顿足,跃起丈余,轻飘飘地落在仆婢身后,袖间吐出一道银虹。陆渐只听破空锐响,回头望去,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了下来。
陆渐惊叫道:“你……你怎么杀人?”仙碧的手中多了一口细长的软剑,微微喘气道:“别大惊小怪,他们不过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就跟死了差不多。”说话间,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
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露出一丝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剑”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浑身精气,仙碧虽然用“坤元之术”挡下,内息却大受震荡,只好出剑抵挡。可是“水魂之剑”无孔不入,只有她本身的内功方可抵挡,若以寻常兵刃应敌,稍不留神,便为所趁,她本身虽不畏惧,陆渐却难免遭殃。
为难间,远处火光冲天,一闪即灭,那些“水鬼”若受无形召唤,纷纷纵身下房,一跃丈余,向着远处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搀起陆渐向前飞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寻姚江寒,当下直奔前厅。奔走间,只见许多“水鬼”也向前厅奔去,不由暗暗吃惊,忽听一声闷响传来,顿时花容惨变,叫道:“败血之剑!”足下一急,抢到前厅房顶,探头望去,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似正在争论什么。
仙碧见姚晴无恙,大大松了一口气,陆渐更觉欢喜,正要叫喊,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举剑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经百战,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觉不妙,急急发动“乱神”之术。姚江寒心神震动,一剑刺偏。仙碧飞身纵下,始一落地,陆渐便冒死抢出,将姚晴拉了过来。
谁知姚晴伤心之余,竟把满腹的怨气发在了仙碧身上。仙碧冒险救人,反而落得如此结果,真是又惊又怒,也懒得分辩,只是冷笑不已。
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又伤心,又难过,忍不住说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术。”仙碧越发气恼,心想:“若不是我的妖术,你能活么?”赌气之下,解开乱神之术。
秘术方解,精芒电闪,姚江寒一剑掣空,突地刺来。他号称“千江不流”,仙碧虽有奇能在身,仓猝间也躲不过如斯快剑,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血光乍现,肩头已被贯穿。
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双耳尚聪,众人所说,均然听见,只疑这种种怪事都由仙碧而起,心道擒贼擒王,是以秘术一解,挥剑就刺。
仙碧长剑及体,便应势后退,长剑脱出体外,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却见姚江寒二剑又来,她当下奋力一滚,滚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为何,聚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江寒心有所忌,长剑绕过水鬼,再刺仙碧。仙碧连滚两滚圈,肩窝血如泉涌,忽觉怀中一空,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专注仙碧,冷不防那只波斯猫躬身翘足,颈毛直竖,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龙转凤”,不料脑中一空,居然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剑势一缓,又被仙碧脱出剑底,急变招“长空击鹰”,刚刚跳起,忽又忘了下半招如何施展。姚江寒惊怒交迸,再变“芝兰玉树”、“疾风骤雨”、“白驹过隙”、“吉光片羽”……每一招均只使了小半,后面的大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
“断水剑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猛可发觉自己连一招完整的“断水剑法”也想不起来了。
陆渐见仙碧遇险,正想拼死救护,谁知姚江寒一招“偷鸡摸狗”使了半招,忽又变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变成了“蘑菇大树”……总之直到“马毛鸟羽”,每一招陆渐都认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长剑居空乱舞,总是不肯刺出。
陆渐瞧得惊讶,姚晴也睁大双眼。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长剑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去了魂魄。陆渐抢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亲,却被姚江寒使劲摔开,只见他拧着眉头,似乎遇上莫大难题,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了?”仙碧止住血,回过气来,脸色惨白如纸,涩声道:“他中了我的绝智之术,一身剑法已经废了。”见姚晴面露不信,心中冷笑,扬声道,“阴师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小妹如今无力再争,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水魂之阵,一入阵中,便为水鬼。你不但闯阵,还扰乱了为兄的阵法,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当真罪不可赦。嘿,不过为兄怜香惜玉,暂不杀你,待会儿闲下来,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那人语声飘忽,仿佛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说完这番话,竟换了数十个方位。
仙碧听出他话中淫亵之意,心头打了个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还不是打我地部祖师画像的主意。”
姓阴的笑道:“仙碧师妹聪明,画像自然是要的,但师妹天生美貌,更有异域风情,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说这些废话。你今日也太过恶毒。‘水魂之阵’是水部禁术,当年城主灭你水部,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太伤阴德。再说了,姚家庄的‘断水剑法’源自先天八剑的‘坎剑道’,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灭他满门。”
姓阴的冷冷道:“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剑法却叫‘断水’,绰号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断,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又如何施展?哼,灭他满门,也是活该。至于那姓万的老鬼,还说他做什么?就算他仍在人间,哼,我的‘水魂之阵’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哧”的一笑:“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水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姓阴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别人。”
仙碧神色陡变,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砖掀起,筑成一道内凹外凸、密不透风的坚壁。同时间,水鬼们齐齐张口,“水魂之剑”从四面射来,青砖粉碎,水箭纷纷弹开。
仙碧身受重伤,使出一次“坤元”,便已无力再使,正当此时,忽听一串爆鸣,西北角的三棵垂柳齐齐着火,腾起数丈烈焰,只一霎,水箭喷至,烈焰顿灭。
姓阴的冷冷道:“宁不空,你的‘火龙子’又少了三颗?”数十道“水魂之剑”忽地射出,击中一面墙壁,墙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了出来,浑身雾气蒸腾,情状十分狼狈。
姓阴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了一颗。”
忽听仙碧“喀”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肩窝鲜血不绝流出,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陆渐将她扶住,急道:“仙碧姐姐,这下怎么办?”
仙碧摇了摇头,惨笑道:“宁师兄,可惜,功败垂成。”青衣人青衣方巾,仪容丰伟,闻言点点头,脸上却冷冷淡淡,殊无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惊道:“宁账房,是你?”
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应声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惊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宁不空?”宁账房不再理她,扬声道:“阴九重,出来吧,我就不信你全无损伤。”
姓阴的哼了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肿胀,神色呆滞,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
“宁不空!”阴九重冷冷道,“就这几个破洞,也多亏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
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处。阴九重虽也知他就在附近,却不知详细方位,故也隐匿踪迹,二人一时势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阴九重即便说话,也用上了“流音术”,令人捉摸不到声音的来源,可一旦发动“水魂之阵”,气机流转,顿时暴露了藏身之所。
宁不空见机,连发三枚火龙子,本指望一击必杀,阴九重一死,这“水魂之阵”立时告破。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身子却是无损,不由得暗暗纳闷。忽听仙碧低声道:“宁师兄,他练成了‘无相水甲’。”
宁不空恍然大悟。阴九重干笑道:“仙碧师妹见识超卓,但却不够机变。你天赋异禀,身兼两家之长,‘坤元’、‘乱神’、‘绝智’都是当世绝学,且有北落师门相助,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可,但为何坐以待毙?这其中的原由,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当然不知其中原由。”
阴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扫视陆、姚三人,忽然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儿,西城城主的义女,竟然转性要做大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肿,这一笑起来,真比哭还难看。
宁不空冷冷道:“阴九重,你既然练成‘无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的吧?”
“不错!”阴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龙子’已经用完了。”
宁不空慢不经意道:“何以见得?”阴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机会难得,你必然倾力一击,是故一发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会留下一枚,防我伤重反噬。可惜我练成‘无相水甲’,你一击无功,又遭反击,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火部绝学,无器不发,而今你火器告罄,还有什么法子?”
宁不空不置可否,淡淡说道:“奇怪,你何以认定火部的祖师画像定在宁某手里?”
阴九重道:“落雁峡一战,八部中火部损失最惨。据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脱大劫者,只有宁师兄一个,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岂不怪哉?”
“阴九重。”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你欺我火部无人?”
阴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强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肉。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过我部的画像?”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支卷轴,呼吸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黄。
阴九重忽地厉声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大笑,“阴师弟猜到了吗?”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决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宁不空摇头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的怒意一闪而过,沉默一阵,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闷,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一个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了摇头,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正在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色,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一般,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卷轴便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日光,华彩逼人。
“天火珠。”仙碧冲口而出。
宁不空突然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于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台柱迸出千百火光。
阴九重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倒退数步,撞上了身后的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身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有如贴身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这层水正是阴九重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藏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色,“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吸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炸裂,势如天雷轰击一般。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身周的“水甲”越转越快,清亮的水流却渐渐变成红色。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这柱子撞中一名水鬼,顿时化作满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火部高手则是火势越强,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一时间,四周的屋宇树木均被点燃,化为了一片火海。阴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伤,“水魂之阵”全凭他的内力才能运转,此时自然大打折扣。之前水强火弱,宁不空备受压制,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反被宁不空占了先机。虽说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宁不空引火为剑,火光纵横,织就道道火网。一名水鬼着火,身周的水鬼无不随之燃烧,只因神志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状惨不可言。
仙碧只觉身周急剧增温,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胜水部。虽有“坤元”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叫道:“陆渐,快走。”
陆渐却叫:“阿晴,走吧。”姚晴也知形势紧迫,拉扯父亲的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
他一生苦练剑法,此时所有的剑招突然忘记,如此剧变,就是天崩地坼也不足相比。四周纵然水火交煎,他却只管苦苦沉思,无论姚晴怎么拉扯,总也一动不动。陆渐上前相助,姚江寒忽地一声大叫,挣脱二人,反向庄内奔去。
姚晴虽恨父亲信任宵小,令母亲沉冤多年,但终究父女连心,情急间也随之奔出。却见姚江寒神志混乱,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一道火光凌空扫过,姚江寒浑身浴火,发出凄厉惨叫。
宁不空以火为剑,抵挡水鬼,但凡活物近身,立刻引火焚烧,忽觉姚江寒近身,当即发出一道火剑。这火里蕴有他的“周流火劲”,一星一点,足以致命。姚江寒浑身火光熊熊,扭曲数下,扑倒在地。
姚晴见父亲被焚,尖叫一声,飞身扑上。忽觉身后一凉,一股湿意沁入后心,她登时浑身发软,头脑迷糊。但觉有人抱住自己,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体内那股湿意微微消散,头脑略清,欲要叫喊,却又无法出声,只听陆渐急道:“仙碧姐姐,她怎么了?”仙碧叹道:“她中了水毒。”话音未落,姚晴心头又是一迷,昏了过去。
仙碧不料节外生枝,姚江寒被烧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剑”击中,眼看陆渐眉眼通红,不禁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哭啼啼。”
陆渐被她一喝,按捺心情问道:“姐姐,如今怎么办?”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仑山,求家母救治。但当务之急,却是先出庄子。”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色药丸,纳入姚晴口中,说道:“这是‘亢龙丹’,可以激发她自身的潜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内力护持,或许能够挨到昆仑山。”
陆渐心下稍安,但想若是无法解救,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这儿,只觉无比揪心。
仙碧见庄门紧闭,石墙高耸,换在平时,越墙而过不在话下,而今内外俱伤,此法不可再行,当即探了探墙角,寻一块土壤松软之地,运气凝神,双掌按地,锐喝一声:“开。”掌下泥土应声旋转,露出一个大洞。仙碧“喀”的一声,又吐了一口鲜血,喘气道:“陆渐,你和姚晴先走。”
陆渐心知情势危急,但那地洞只容一人,唯有拖着姚晴前进。地道长约丈许,通到庄外,陆渐跳出地道,仙碧也随后钻出。
远处人声鼎沸,不少乡人拥在庄前,捶打大门。但因姚家庄近海,修筑之时,为防倭寇海贼,门墙修得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故此大门紧锁,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
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里出来。陆渐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陆渐,别声张。”陆渐不解,仙碧道:“人心险恶,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伤,若是遇上歹人,一定无法自保。”
陆渐只得带二人闪入一片草丛,方才坐定,仙碧惊觉道:“陆渐,你瞧见北落师门了么?”陆渐四面瞧瞧,摇头道:“没见到!”仙碧变了脸色,哆嗦道:“糟糕,我只顾逃命,竟把它丢下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模糊。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忙道:“它一定是先跑出来了。”
仙碧一边落泪,一边摇头:“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必会与我同生共死,不会独自离开。”说到这里,欲要挣起,奈何伤势太重,又以“坤元之术”打通地道,此时几近脱力,站了一半,忽又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陆渐一转念,说道:“仙碧姐姐,你代我看护阿晴,我去找北落师门。”仙碧道:“不成,庄内险恶,你连武功也不会,一旦进去,如何自保?”陆渐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拦,苦于浑身无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运转玄功,力求恢复。
陆渐钻过地道,只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呕。
陆渐唇舌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就是祖父胡吹的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甚觉不安,是以虽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此时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那是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赶忙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只见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相对。突然一阵风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尽。”
宁不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趣?”
“兴趣倒有!”宁不空笑了笑,说道,“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你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眼珠一转,摇头道:“一事不烦二主,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挖出一个包袱。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点头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应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不断自责,仍是没有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火光一闪,阴九重忽地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似的鼓胀起来,转眼间变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跃,忽听“砰”的一声,阴九重全身化为满天血雨,夹杂点点火光冲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掉在地上。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这才从地道中爬出。他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叫了两声,可是没有回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顶上,下方烈火熊熊,眼看就要烧到树梢。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立刻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至于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只是不动,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忽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欢喜,肩上忽地一沉,搭上一只大手,陆渐心头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慢慢说道:“小子,你来多久了?”
陆渐没料到他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宁不空吐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姐姐,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姐姐在哪儿?”当下说道:“仙碧姐姐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以为我要害她?”但听陆渐沉默,心中益发笃定,笑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吗?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的。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的确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她在庄子外面。”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麻烦了,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抓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飞快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子,”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高矮不对!”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偷看,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宁不空的脸上血肉糊糊,难辨五官,陆渐不由心想:“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欲要再看,忽听宁不空喝声“起”,一个跟斗越墙而过,飘落在地,说道:“仙碧在哪儿?”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姐姐,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每次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了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的真伪。姚晴虽也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来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他。
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说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的藏身之所,向东走了三里多路,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说:“仙碧姐姐,宁先生来了!”
宁不空呵呵一笑,也说道:“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了。”陆渐心想:“敢情他真的瞎了。”宁不空说完这句,久久不闻回答,不觉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又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说,“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面。”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过会儿再向他道歉。”
心念未绝,宁不空轻笑一声,喃喃道:“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从中折断。
刹那间,陆渐浑身的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又觉兴奋莫名。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试出了他的真假。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不听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手上一紧,厉声道:“好小子,你敢骗我?”陆渐吃痛叫道:“你要害姐姐,我才不带你去见她。”宁不空怒道:“小子讨死。”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声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心想:“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如果不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一旦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能发现我的藏身之所,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想到这里,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笑道:“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看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拎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幽幽叹气:“北落师门,多年不见了?”猫儿懒洋洋的,只是闭眼打盹。
宁不空忽又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它的主人了。”陆渐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小子挺讲义气。”宁不空笑了笑,“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就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如他所言,无奈向前,宁不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姚家庄红光冲天,烧成一片火海,他想到姚晴、仙碧,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取食却有奇法,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果了二人之腹,但却大有弊端,一来杀戮过滥;二来猎物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吃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找到一处泉水清细伤口。他退得及时,伤势并不致命,唯独双眼为血箭溅入,毁了两个瞳子。
宁不空眼痛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中,几乎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他不由心如刀绞;又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最后想到祖父,唯有求神拜佛,盼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发出呻吟。呻吟声、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发白,陆渐才缓缓入睡,睡不多时,又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地,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适应了失明,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应声止步,宁不空又说:“在礁石后面,你去看看。”陆渐爬上礁石望去,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沙滩上围坐了十几人,个个矮小精悍,锦袍宽大,袍子纹花绣雀,异常华美,其人额头光亮,脑后盘着古怪的发髻。
那些人说说笑笑,用小刀将生鱼切成薄片,蘸酱生吃,说话的语调平板怪异,陆渐听了半晌也听不懂一句。宁不空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胜过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听乡人说起倭寇,均是状如魔鬼,无恶不作,而且精通各种妖术,不意此时见到,顿觉胆战心惊。
宁不空又问:“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十七个。”宁不空沉思一下,说道:“你引我去见他们。”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法,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倭人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一个年少,一个眼瞎,才又放下心来,相顾而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来,操着生硬的华语说道:“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乱跳,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一问运程?”
倭人好不惊奇,向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但不避,还来兜揽生意,登时来了兴致,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以手指触摸反正,六次投罢,摇头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的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的骗人,你的滚开。”话音未落,身后的同伴纷纷叫起来:“鹈左卫门,着火了,着火了。”
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倭人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奋力扔进海里。
待到爬上岸来,倭人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人神色茫然,半晌摸了摸腰间,忽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看上去十分激动。
众倭神色古怪,不一阵,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你的厉害,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无不惊奇,陆渐却知道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
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大伙儿想考考你,你的算到了,重重的有赏。”宁不空笑笑:“请便。”
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说:“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有诗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射,即是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用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都是一样。”众倭恍然大悟,纷纷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说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就是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这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倭人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他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心中惊服。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的再算一卦,算完的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冷道:“但问无妨。”鹈左卫门说:“我们的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平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什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了鹈左卫门的翻译,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听了这话,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诸位莫怕!”宁不空笑了笑,“尽管凶险,可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运势却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去一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问:“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
“那就是了!”宁不空微微一笑,“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的运气终归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人。鹈左卫门忽地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众倭人应声笑起来:“是啊是啊,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假意思索一下,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反对,却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如果晚了,又有风险。”鹈左卫门对他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了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而后故作危言,使其惊惶恐惧,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不可的言语。无怪他先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
众倭人对宁不空十分敬重,将他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了。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才静了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大海深沉,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北去,他悲从中来,眼泪如珠如串,滴在窗棂上面。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哭什么?”陆渐心想:“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低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为何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不过两类,第一类是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类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渔,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渔。”
“阿晴?”宁不空沉吟道:“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宁不空冷冷道:“你喜欢她了?”陆渐低头不语。
“不言之言,算是默认。”宁不空冷笑一声,“若你喜欢晴小姐,更得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胚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渔的寻常人,她能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渔,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心中茫然,喃喃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大为不耐,“学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忽道:“宁先生,你……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宁不空一愣,神色缓和下来,叹息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不由心想:“原来他也不是很坏。”便说:“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我了吗?”
宁不空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看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纹上去,再说来哄你的。”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是胎记且不论,这个渐字却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一句,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纵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牢记我今日的话,尽管人生多变,但这一个小小的渐字,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断语。”
说到这儿,二人均是陷入沉思,只听闻涛声悠远,若有若无。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惊觉,哼了一声,说道:“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怒道,“滚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手指蘸水在漆桌上书写,待陆渐识过,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此时大海孤舟,陆渐欲逃无路,唯有听之任之,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心中伤感不已。
宁不空十分热心,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转眼过了六日,这一天,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漫不经意道:“多还是少?”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陆渐扳着指头算了算:“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是愚笨的了?”
“混账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了招手,“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懒洋洋的也不理会。
“坏猫儿也不理我。”陆渐心里咕哝,气呼呼地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倭人们正在钓鱼。他久处舱中,十分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打量,说话的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吧?”另有倭人说:“是呀,赌你的鸟铳才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说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突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地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同伴中无人可比,但见陆渐钓技不弱,起了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落钩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风。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他不由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了好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一场惨败。众倭人幸灾乐祸,纷纷叫道:“鹈左卫门,愿赌服输,不许耍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赢了赌局,十分兴奋,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铳管为精钢锻造,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的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光亮的清漆。
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若无火药铅丸,就是一具废物。”陆渐大为惊讶,想他双目俱盲,怎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他?
宁不空又说:“小子,你识字愚笨,钓鱼却不差,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一些。”陆渐大为得意,把自己辨水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
宁不空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倒也不算笨,这法门谁教你的?”陆渐道:“一半是爷爷教的,一半是我自己想的。”
宁不空道:“你爷爷是谁?”陆渐道:“他叫陆大海。”宁不空失笑道:“那个老东西?嘿嘿,难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会生下你这等小蠢材。”陆渐听得气恼,哼了一声,撅嘴只生闷气。
“小子。”宁不空又说,“你不耐烦学文,咱们先学武如何?从今日起,我传你一门内功!”陆渐奇道:“内功?”宁不空道:“武学根基,要在内功,既然学武,便从根基学起。法不传六耳,晚上夜深人静,我再传你。”
子丑时分,宁不空功聚双耳,听得众倭入睡,才唤起陆渐说道:“学内功者先学脉理,你听说过经脉穴道之说吗?”陆渐如实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打紧,待我从头教你。”宁不空挤出一丝笑容,“人体经脉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离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也有紫微脉、太微脉、天市脉,共称为三垣帝脉;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脉,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奎、娄、胃、昴、毕、觜、参属西方白虎七脉;井、鬼、柳、星、轸、张、翼属南方朱雀七脉;斗、牛、女、虚、危、室、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
宁不空说的均为天文术语,陆渐听得头大,道:“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
宁不空道:“这些名称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每条经脉,方位各有不同。”说罢,握住陆渐右手,“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他话未说完,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酸痒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声惨叫。
“如何?难受了吗?”宁不空笑了笑,“难受就对了,这地方叫做‘左角’穴,属苍龙七脉的‘角’脉。今晚咱们就从这‘角’脉练起。”
宁不空一边说,一边用内劲点刺陆渐的“角”脉诸穴,除了“左角”穴,还有“右角”“大角”“天门”“天田”等穴,陆渐只觉宁不空的气针每刺一下,都刺在至深至秘之处,牵魂动魄,使人涕泪交流。
宁不空指点完穴道,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命他逐穴修炼。但陆渐每练一穴,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周身的气血均随神意所聚,自那穴下泻走,身子空虚奇痒,难以忍受。这时候,宁不空便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不知怎的,真气一旦入体,不仅痛苦烟消,身心均有极大喜悦。
这奇感陆渐生平未遇,只觉忽而难受无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炼之时,无时无刻不盼宁不空注入真气。
待到四更时分,二人练完“角”脉,宁不空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你且将‘角’脉练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炼‘亢’脉。”
陆渐回到床上,忍不住再运神意,修炼“角”脉,一经修炼,奇痒空虚的感觉汹涌而来,继而快感又生,两种异感势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脉始才消散。陆渐对空虚之感又恨又怕,对那喜悦满足、飘飘欲仙的快感又极为迷恋,以至于运功不辍、彻夜不眠。
到了次日正午,鹈左卫门闯入舱内,满脸怒气,打断陆渐练功,嚷着要与他再赌。这次的赌注却是随身的长刀,想要赢回输掉的鸟铳。他气势汹汹,陆渐欲拒不能,当下两人各持钓具到舷边垂钓,其他倭人仍为见证。
陆渐无心钓鱼,只想早早钓完,回去练功。但不知为何,他当日感觉敏锐,水流稍有波动,立马知觉。结束时,鹈左卫门少了十尾鱼之多,连长刀也输掉了。
鹈左卫门大怒,逼迫陆渐再赌,此次赌注为太刀一柄、铅丸一袋、火药一斤。陆渐以长刀、鸟铳下注。又钓了一个时辰,鹈左卫门的刀丸火药全都输光,一时红了眼,还要设法逼赌,这时宁不空走了出来,喝令陆渐回舱识字。鹈左卫门对他十分忌惮,只得悻悻作罢。
回到舱内,陆渐识字之时,仍然想着练功。宁不空察觉道:“你想练功?”陆渐一怔,讷讷说道:“你怎么知道?”宁不空笑道:“也罢,你先去练功,练完了再来识字。”
陆渐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炼,心情也随体内的异感忽忧忽喜。这么不断修炼,空虚奇痒之感越发长久,快感越发短促,练到第六遍时,突然快感全无,只剩下无比难受。陆渐忍不住失声惨叫,这时忽觉右手一热,一股暖流蹿入“角”脉,立时快感又生,压住那股奇痒。
陆渐心知宁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断注入真气,不料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知道厉害了吧?平日若无宁某护法,不可妄练此功。”当下撤了真气,喝道,“来识字吧。”
陆渐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气,可又自觉难以开口,无奈之下,只得下床识字。到了次日,宁不空仍是待到夜深,才将“亢”脉的练法教给陆渐。陆渐每练一脉,大苦大乐就增长一分,修炼的进程也与“角”脉一样,初时苦乐交替,继而苦多乐少,乃至于有苦无乐,非得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不知不觉,陆渐对宁不空怨恨尽消,大生依赖。其后两日他练功不辍,是以进境极快,渐渐练至苍龙七脉的“尾”脉,这期间的苦乐相生,委实难以言表。
这日清晨,陆渐还在梦中,忽听一阵喧哗,张眼一瞧,鹈左卫门领了几个倭人进来。三日不见,鹈左卫门两眼泛青、双颊凹陷,容貌越发狰狞。
宁不空冷冷道:“鹈左卫门,你要干吗?”鹈左卫门鞠躬道:“先生,我们找小孩出去玩。”宁不空沉默一下,说道:“早去早回,我还要教他识字。”
鹈左卫门大喜,拽着陆渐出门,狞笑道:“小孩,再去钓鱼。”陆渐道:“我不跟你赌了,鸟铳、长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了。”
鹈左卫门大怒,厉声道:“我是大和武士,输了的就要堂堂正正地赢回来,你再说这话,我砍了你的头。”他长刀、太刀均已输光,便从同伴手里夺了一把大刀,在陆渐眼前来回比划。
陆渐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再赌,鹈左卫门这才转怒为喜:“小孩子的这才听话,今天大赌的干活。现在先立规矩,钓鱼的,就不许走来走去,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的,便算是输。”说罢,咧嘴大笑。
原来鹈左卫门连输两场,不但输光了兵器,还被同船伙伴耻笑。他羞愤欲死,细想为何会输,苦思了三天两夜,终于被他想出了症结所在。敢情钓鱼之时,陆渐总是走来走去,每换一个地方,便有大鱼上钩,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无鱼咬饵。
他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挣回面子,故而立下规矩,迫使陆渐不得更换钓位,又道:“今日的赌注要下大些,我的赌注是这条船上归我的那一份货物,还有我的儿子。我输了,货物的归你,儿子给你做仆人。”
陆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货物和你儿子,我统统的不要。”
“不要的不行。”鹈左卫门两眼圆睁,“我的赌注有物有人,你的赌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输给你的东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输了,要做我的仆人。”鹈左卫门赌性极大,为了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儿子,一来可以大大羞辱陆渐,以消败北之恨;二来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风光一次,挣回所有的面子。
陆渐见这鹈左卫门如此蛮横,又气又急。鹈左卫门见他愁眉苦脸,心中得意,用倭语对同伴说:“小孩害怕了,他一害怕,便钓不起来鱼,今天我鹈左卫门必胜。”众倭人纷纷大笑。
为表公正,鹈左卫门命人写了两份赌约,强摁着陆渐按了手印,跟着两人坐定,各垂钓饵。鹈左卫门今日运气大好,旗开得胜,先钓一条,众倭人纷纷鼓掌叫好。
陆渐心烦意乱,一来此次赌局事关自身;二来这钓法拘泥呆板,势难如以前一样轻易取胜。鹈左卫门手风极顺,不一阵,接连钓起大鱼,再瞧陆渐一条也没钓上,心中得意,笑嘻嘻地说道:“小孩子早点认输,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给你吃饭团,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猪的一样。”
陆渐好胜心起:“我就不信会输给你这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他屏息凝神,观看浮子,不料过了半晌,仍是无鱼咬饵,而鹈左卫门却是连连得手,每钓一条,便拿言语奚落,扰乱陆渐的心神。
陆渐大觉奇怪,仔细一瞧,忽地恍然大悟,敢情鹈左卫门用的饵与自己的饵看似均为虾饵,其实大有异同。鹈左卫门用的是活虾,给自己的饵却是发了臭的死虾,相较之下,海中的鱼自然都咬活饵了。
陆渐没得心头一乱,他有生以来,从未遇上这种局面,对手使诈弄鬼,存心要让自己败落。他心中委屈,双眼微微泛红。众倭人看了均想:“输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
陆渐望见众人神情,不由把心一横:“你们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泪,继续垂钓。鹈左卫门已钓上八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他嘻嘻直笑。陆渐只当不见,专注精神垂钓。突然间,他心头微动,握竿的双手分明瞧见海水幽邃,摇光掠影,鱼群斑斓如锦,在饵边徘徊不定。
这景象并无奇特之处,奇的是这并非陆渐双眼所见,而是来自双手的触觉。这感觉怪异绝伦,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渐初时惊诧,继而不敢相信,待他清醒过来,鹈左卫门已钓起了十条大鱼。
时间紧迫,陆渐吸一口气,闭眼凝神,突然间,他的双手又“瞧见”了海中景象,陆渐忍不住轻轻晃动虾饵,送到一条海鱼嘴里。饵料到嘴,海鱼张口便吞,陆渐一举钓竿,“哗啦”一声,一条尺许长的鲷鱼跳浪而出。
陆渐垂钓已久,钓起鱼来不足为怪。群倭有心捣乱,纷纷发出嘘声,想要扰得他钓不上第二条。
陆渐胸有成竹,默不做声,二度控饵,送到海鱼嘴边。鱼类乃无知之物,口边之食没有不吃之理,不一会儿,陆渐连连得手,钓起三条大鱼。鹈左卫门瞧得傻眼,咕哝几声,竭力专注精神,想要再钓几条,拉开二人的差距。
陆渐灵机一动,将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发髻上的一支铁簪系在钩上,这么一来,鱼钩沉得更深。他将钩饵远远抛出,沉在鹈左卫门的钩饵附近,但凡有鱼要咬鹈左卫门的虾饵,陆渐总是抢先送出饵料、钓走该鱼。
鹈左卫门用的活饵,本来更易吸引海鱼,不料陆渐身具控饵神技,鹈左卫门所用的活饵,尽都变成了他的诱饵,来吃活饵的海鱼越多,落入陆渐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鹈左卫门再难得手,眼望着陆渐不断钓起大鱼,心中大呼邪门。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何缘故,眼见陆渐身边鱼数渐多,不由焦躁起来,骂道:“小孩,你的用了什么诡计?”
陆渐笑道:“有什么诡计啊,鱼儿爱吃我的饵,不爱吃你的。”鹈左卫门听得一愣,心中纳罕:“莫不成这些鱼转了性,瞧着又蹦又跳的活虾不吃,专爱吃发臭的烂虾?”欲向陆渐借饵,又觉无法开口,但想鱼挑诱饵,莫如转个地方,以免与陆渐的鱼饵犯冲。方要起身,他忽又想起自己立下的规矩: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那便算输。若是起身,岂非输了?
焦虑间,忽听同伴在耳边低声道:“一个时辰到了,怎么办?”鹈左卫门忙道:“拖延一阵子,容我再钓几条。”他二人均用倭语对答,陆渐听不明白,也不去管,时间拖得越久,他钓起的鱼越多。鹈左卫门始终无有所获,此消彼长,延时前只输三尾,随着光阴流逝,竟输了十尾之多。他全心作弊,仍是无力回天,心中渐感绝望,忽地骂声“八嘎”,将钓鱼竿一掷,起身走了。
陆渐见鹈左卫门发怒离开,一数双方所钓之鱼,方信自己胜了。倭人们个个沮丧,默默散去。陆渐大获全胜,欢喜地转回舱内,忽见宁不空坐在桌边,正想告知喜讯,宁不空忽道:“你今日胜得蹊跷么?”他未卜先知,陆渐迟疑道:“是呀,你怎么知道?”宁不空道:“你钓鱼的时候,身上可有古怪?”陆渐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当下定一定神,将钓鱼时的奇怪感受说了。
宁不空双眉拧起,过了许久,忽而叹道:“原来你不过是个‘四体通’的坯子。”话中颇为失望。
陆渐好奇问道:“什么叫做四体通?”宁不空自觉失言,掉转话头:“你赢了鹈左卫门固然是好,但祸福相生,只怕他输红了眼,会动杀机。”陆渐哼了一声,说道:“他自己要跟我赌的。”
“少说废话。”宁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随身带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鱼。”陆渐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宁不空又传授陆渐白虎七脉的心法,只是说话度气远不如之前热切。陆渐贪求练功时的快感,学会心法,便苦练不已。
练到半夜,宁不空不耐睡去。因有前车之鉴,无他护法,陆渐不敢贸然修炼。躺了片刻,只觉尿急,出门来到船舷,正想方便,脖子忽地一紧,被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从后掐住。
陆渐欲要喊叫,但气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觉两眼翻白,双手乱抓,凑巧抓住那双手。四手一触,陆渐便觉出那人的软弱之处,两手奋力一扳,咔嚓声响,偷袭者的右手小指被折断,忍不住松手哀号。
陆渐转过身来,面门一痛,先挨了对方一拳,满面流血,几乎昏了过去。他情急低头,双手扣住那人的双肩,只一扣,又觉出来人肩头的薄弱处,
那人正想运劲将他摔开,忽觉肩窝剧痛,陆渐十指好似钢锥,死死扣住他的“肩井”穴。他浑身酸软,几乎瘫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陆渐小腿,虽然气力大减,仍令陆渐吃痛后退。
那人一声低喝,纵身虎扑,将陆渐按倒在地。陆渐一心自保,双手乱抓,他虽然不懂点穴,手上的触觉却异于常人,一碰那人的身子,便知何处软弱、何处要害。两人只一交,那人惨哼一声,又被陆渐扣住了腰眼的“气户”穴,又痒又痛,气力尽泻,身子一软,反被陆渐挺身压住。陆渐十指所向,尽为要害,左手扣住他的脖子,右手抠向他的双眼。
那人双眼剧痛,失声尖叫:“饶命,饶命……”说的是生硬华语,陆渐一愣,住手道:“鹈左卫门?”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饶命,我的下次不敢了。”
陆渐一呆,不料宁不空未卜先知,鹈左卫门真的来杀自己。鹈左卫门但觉陆渐食中二指顶着双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胆气尽丧。他素来小气,今日钓鱼大败,但又迫于颜面,不敢当面撒赖,左思右想,顿起杀心。他心想只需陆渐一死,赌债无人追索,岂不就此作罢?至于长刀、鸟铳也都成了无主之物,大可伺机取回。当下彻夜不眠,伏在舱外,果见陆渐出来方便,本想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丢入海中,到时候宁不空问起来,也可说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不料杀人未成,反为陆渐所制。
陆渐恶向胆边生,发狠道:“狗倭寇,你还害不害我?”鹈左卫门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陆渐厉声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断你的脖子。”说罢,指下加劲,鹈左卫门惨叫道:“我的死也不敢了!”
陆渐这才放手,怕他反击,起身跳开。鹈左卫门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方才落荒而逃。
陆渐待他走远,才觉喉咙、面门、腰胁、背脊,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方知此次凶险之至,若非双手敏锐,今日死的就是自己。他喘息良久,尿意全无,忍痛挪回舱内,心里只觉后怕,睡觉之时,也将赢来的太刀抱在怀里。
是夜,他不敢睡沉,起床后也刀不离身。其后数日,他又瞧见鹈左卫门几次,倭人包了右手,两眼乌黑,一改跋扈之态,对他点头哈腰,如此急剧变化,反叫陆渐十分迷惑。其后十余日,陆渐逐次练完白虎七脉,又习练南方朱雀七脉。
这日清晨,忽听船头的倭人欢声大作,忍不住起床观望,倭人们纷纷立在船头,指点远方。他举目眺去,天穹苍碧,冻云不翻,云下沉沉一线,正是一块陆地。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宁不空不知何时来到船头,口中若吟若啸,若哭若歌,回荡在长天碧海之间。倭人们听了,止住喧哗,纷纷回头望来。陆渐不知歌中之意,但觉韵律动人,便问:“宁先生,你唱的什么歌?”宁不空冷冷道:“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诗。诗中的日本便是倭国,倭人尊烈日为神,认为所居海岛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时有个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为心慕大唐盛世,便作为遣唐使到了长安,取名晁衡,与李白做了朋友。后来,阿倍仲麿乘船归国,遇上海难,李白误以为他已身故,便做了这首《哭晁衡》祭奠他。”
陆渐不懂诗歌,可是李白的诗篇光照万古,贩夫走卒、山野村夫,无不知其大名,陆渐也不例外,当下赞道:“能和李白做朋友,这个倭人了不起。”说罢,瞧了宁不空一眼,“宁先生,你知道这么多学问,也很了不起。”宁不空冷冷道:“我若了不起,也就不会流落到这荒岛小国来了。”
不多时,海船入港。港口属西国的毛利氏,尾张船只入港,便被课以重税。尾张诸人缴完了税,骂骂咧咧回来。宁不空问起,方知倭国形势混乱,天皇早被束之高阁,足利幕府当政多年,但近年来大权旁落,到了将军义辉时,小小岛国已是四分五裂、诸侯并起。毛利是西国的大诸侯,尾张不过是京畿附近的小国,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缴税。
“乱世之中,必出英雄。”宁不空问道,“方今日本,哪方诸侯堪称英雄?”鹈左卫门道:“相模的北条氏康、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国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诸侯、大英雄。”
宁不空道:“这些人为何能称英雄?”鹈左卫门便将众将的性情、兵力、领土、战绩一一说了。宁不空摇了摇头,又问:“尾张国的国主呢?”鹈左卫门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老主公三年前刚去世,现在的小主公年纪轻轻,英雄的不算,呆子倒算一个。”
“是么?”宁不空笑道,“他怎么个呆法?”
“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年纪稍大一些,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没有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
“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走上三步,就算无罪。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当啷落地,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判他胜诉。小主公这时也在场,突然起身说:‘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么胡闹,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不语。鹈左卫门又说:“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友亲朋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只当他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把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是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冷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大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性好奇,勇敢无畏;手握火斧,足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此人天生铁石心肠,决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此人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来说,不过是狗屁而已。哼,那些僧人懂什么?佛法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给人来破的。”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一丝感慨,“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名字?”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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